一夢五百年，醒來變成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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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你從夢中驚醒，好像進入了鏡子裡面的顛倒世界。師傅說話簡明扼要，師弟們相親相愛，社會和諧，天下太平，這不就是你所希冀的生活嗎？你疑惑但是愜意，恍惚然而享受。師傅說「看看」，於是你跟在張望的人群後面，不經意間看見夕陽下破敗的老城牆頭，對立著兩個身影。

恍如夢境一般的真實，抑或你還在夢中？…………



愛一個人，可以愛五百年。穿越過五百年的時光，儘管她不認識你，你仍然肆無忌憚地對她說，完全都是為了你。甚至來不及再給對方一次重新相識的機會。可是，即使是五百年的愛，也抵不過另一份一天一天不經意間累積的心思。昨天晚上你又叫了紫霞姑娘的名字七百八十五次，比上次多了一次。或許經過五百年漫長的流逝，能夠讓你感到心安的，就只有每天在夢中呼喊的那個名字。每天多喊一遍，依戀多了一分，心的距離就近了一分。

恨一個人，可以恨五百年，為什麼仇恨可以大到這種地步？春三十娘與白晶晶之間發生過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仇恨使得無辜的人不幸喪命，它打著冠冕堂皇的藉口，任性地要求被選中的人必須放下自己的執念來完成使命，儘管使命的終點是無盡的虛無。極端的恨出於極端的愛，化解極端的恨又需要愛的極致。愛到極端，壯烈而可悲；愛的極致，情深而慘烈。

所以唐三藏才要取經，來化解人世間的仇恨。其實真經並不能化解仇恨。人世間無法只有愛沒有恨，也無法只有恨沒有愛，仇恨無法化解，深陷在愛裡面的人也無法解脫。唐三藏用真經化解的不是世人的仇恨，而是自己的愛恨。當自我失去了愛與恨的能力，才能真正說服自己，麻痹自己，淡然面對一切繁雜，笑看所有往事。真正需要化解的其實是對真經的執念，根本就沒有真經，因為仇恨不需要化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愛戀，不需要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也自然會在塵土中煙消雲散。

至尊寶雙手虔誠地捧起束縛靈魂與精神的金箍，像是捧著一塊寶玉。真經不存在，仇恨無法化解，愛戀終歸虛無，這些道理，他何嘗不明白。可是他已經心累了，他不想活在追尋與忙碌中，他需要一個滴滴答答落下水珠的水簾洞，那裡清幽寧靜，那裡空氣清新，他可以懶懶地仰臥在冰涼的石板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所以他為自己找了一個進入水簾洞的方法。金箍是一種誓約，也是一種儀式。戴上它意味著和過去的自己告別，當洞頂的光傾斜在你身上，頭頂的金圈閃閃發光，這是一場只有自己見證和參與的成人禮，這是無言卻最驚心動魄的時刻。《納尼亞傳奇》里，每個孩子都要經歷一次成人禮，長大成人之後，再也回不去那個魔幻奇妙的世界。牛奶咖啡唱著，也突然間，明白未來的路不平坦。至尊寶微微顫抖的手正在為自己加冕，儀式過後，他將為王，而王終將是孤家寡人。

戴上之前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以前我看事物，是用肉眼去看的。但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剎那，我開始用心眼去看這個世界。所有的事物，真的可以看得前所未有的那麼清楚。什麼是肉眼的世界，什麼又是心眼的世界。死去的意義與金箍並無二致，宣誓過後，你已脫胎換骨，過去的自己與你無緣，不載用肉眼去看世間萬物，也不能用肉眼去審視生命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你只有心眼，只有以輕鬆的姿態，把自己的種種經歷，濃縮成一粒粒砂，然後灑向最廣闊的海洋。沒有人知道它們在哪裡，也沒有人需要知道它們代表著什麼。那是你涅槃之後直面自己的內心所得到的最為真實的答案。

談起前塵往事，你會淡淡道：原來那個女孩子，在我的心裏面留下了一滴眼淚。

只是你似乎忘了，在你說這句話之前，你沉默了很長時間，你微微地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停止。直到你灑脫地伸出食指，喉間悄悄一聲觀音聽不見的哽咽。

或許就是那一瞬間，你才突然發現自己是誰，突然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很遺憾，這滴眼淚無法用肉眼看見。當你看見它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紫霞為你的第一次哭泣，因為你騙了她。第二次，你是蓋世英雄，對她惡語相向，當你匆匆轉身離去，沒有看見她眼角滑落的淚珠。因為你負了她。

騎著七色雲彩、披著金甲聖衣的齊天大聖跪倒在師傅面前：弟子昔日罪孽深重。深重的罪孽，究竟是弒師，還是捨棄自己；小心翼翼地告別，是迫不得已，還是南柯一夢。當你戴上金箍，腰間卻少了那副手環；當你緊握那隻冰涼的手，太陽的溫度快要將你融化，冥冥中有個聲音說，送開吧，鬆開吧，這都是一場夢。

於是你突然孩子般開心地笑了起來，原來自己沒有任何罪孽，原來自己可以放過自己，你突然發現自己還是那具肉體凡胎，發現自己依舊無比驚愕地坐倒在地上，忙不迭查看腳上被刻下的三顆痣。面前的人手執紫青寶劍對你說，以後有人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字。從今天起，我叫盤絲大仙。

不管是命運還是年華，都愛和你開玩笑。你所能記得的，似乎只有她牽著驢子慢慢走過來，其他的，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你以為這才是現實，從未擁有，也不曾失去，未滿的戀人靜默相對，無言而笑，就像多年的老友，分外默契，心照不宣。


又是一個五百年，你的故事已經過去了很久，聽起來像是一部頗有年代感的電影，一場打發時間的談資，人們安心地享用著你的人生，為自己平淡無奇的生活灑下一些調味品。你竟而也有些恍惚了。如果這是現實，請讓我繼續不聞不問地活下去，在世間一步一步地慢慢行走；如果這是夢境，請允許我在風餐露宿時，能夠在靜謐的水簾洞中休息一晚，靜靜地擁抱著自己，感受靈魂的溫度。

所以當你看見自己和她的身影，這畫面溫馨得太殘忍。彼時夕陽仍未降下，另一個你與另一個她的故事還在不同的時光與不同的城牆上止不住地流轉，眉眼、動作、神情，雖然已經陌生，你還是隱隱地感覺到這是曾經的自己。囂張、跋扈、好面子、嘴硬，雙手抱胸，似乎要拒絕一切外來的擁抱，但胸口卻始終有一股熱流向外衝撞。


於是你終於相信，此前所歷經的一切都只是夢境，百轉千回，彎彎曲曲，都只是為了今日這一刻。一夢五百年，現在你終於醒了。答案就在你的面前，你有沒有勇氣去觸碰它？

城牆上，夕陽武士腳步蹣跚地走向她，一把摟過來，兩個人再也分不開。

城牆下，路人看著你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神情凝滯，嘴角卻帶著一絲微笑，紛紛流露出驚異的神色。

你終於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真正的救贖，是不要忘卻，是背負著過去繼續向前走。就在你轉身的那一瞬，你聽見曾經的自己說：他好像條狗誒~~


他明明是隻猴子，怎麼會是一隻狗。他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他了。穿越過五百年的時光，儘管只是一瞬間，紫霞愛上的也只是曾經的他。她的哭，她的笑，都是為了至尊寶，而不是踩著七色雲彩的齊天大聖。紫霞真的需要英雄蓋世的齊天大聖嗎，不，她要的只是市井無賴的至尊寶。齊天大聖孫悟空輕輕地哼著歌，腳下的塵土不安份的泛起，隨即又落下。

也許悟空反而得感謝月光寶盒。如果五百年的夢境不能在一瞬間度過，而是在無盡的遺憾與唏噓中一分一秒、一月一年地走過，那該有多麼煎熬。

只是，已經完成成人禮的他，再次面對站在夕陽下城牆上曾經的他的時候，他只是會在心裏面動容，然後揮舞著自己的棒子轉身離去，前方的馬匹和行李，是如今的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就像你走在街上，看見對面念小學的，留著鼻涕舔著棒棒糖的你正盯著自己看，你既不會上前去摸摸他的頭，也不會視若無睹，你只是會默默地注視著他好一陣子，然後從他的身邊走過——就像對待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一樣。


你心裡住著曾經的自己嗎？


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份。



                                     ————————修

                                                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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