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愛深入長河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在另一個城市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之後，老是覺得人生的面紗在一點點被撕裂，而柔情隨著真實的闊步前進而一點點逝去。

週日的早上我七點就起身，全宿舍的人都在沉睡，或是在醒來的邊緣，半山很涼，我忐忑不安地跳上小巴，趕著去看今天的第一場Interstellar。

之前在部落格上看說，這是一部專注於親情的電影，但當一電影院的人，西裝革履的白領，打扮入時的少婦，還背著課本的學生都毫無羞恥地在影院亮起燈時還小聲抽泣，帶著淚痕收拾belongings走向門外那個真實的世界時，我覺得，這部電影講的其實是愛。而它的講述方式，以及愛本身是那麼動人，甚至讓這個從不示弱的城市裡忙忙碌碌的居民，也願意為它駐足169分鐘，也願意在黑暗的角落裡悄悄抹去真誠的眼淚。

當然，正如其他人所告訴你的，電影裡的愛里最salient的，就是親情。我不了解諾蘭的家庭狀況，但我想他應該有一個女兒，才能拍出這樣的力量。以前好像覺得，分離才是最痛苦的事，是講不出再見的難過斷了人的腸，是古柏抱住他的女兒眉頭緊皺著掉眼淚，是Murph衝出家門只看見父親已遠去的車掀起的一路塵埃。就難免會想到自己與父母道別一個人留在這裡的畫面。後來我知道不是的。最殘忍的是古柏在地球的二十三年後坐在無垠的宇宙里看這些年傳來的訊息，是彈指一瞬的生活，二十三年間子女的收穫與失去，於他是幾秒之前得到，幾秒之後又瞬間失去，是他歡笑之後立刻又痛哭流涕；是孩子在銀屏的彼端說，我不知道你是否能聽到，我不知道你是否會回來，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活著，他們告訴我我應該放下你，而他卻對這樣的沉痛無能為力；是宇宙造化、時間扭曲築起的牆壁，或者乾脆，就是兩處沉吟各自知的無力與孤獨。

你不得不承認距離，或者說隔絕是愛的殺手，而時間是消弭一切的罪人，但是，親情實在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的一種關係。龍應台把這個，在《目送》里寫得入木三分。畢竟所有的愛都以相聚為目的，而只有親情，卻能催生別離。

於是這一個探險，再不同於以往的螢幕太空兩小時游，大家都是拯救地球，而這個拯救，根本就是一場愛的旅程。

但也正是旅程本身，彰顯了另外一種愛，或者愛的矛盾。

古柏從對子女的愛出發，願意去拯救全人類，這是一種推及的過程，但也許他從頭至尾愛的，也就是個人，而不是一個人類的概念。與之對立的Professor Brand與Dr Mann，他們願意犧牲一個星球的人，犧牲自我，犧牲親人，犧牲隊友，只為了拯救人類。他們愛的更是一個概念，是人類的集合。那麼矛盾在於，在他們的觀點裡，具體的人應當被犧牲來成全集合的人，但被犧牲的個體本身，是不是他們所渴望拯救的人類的一部份？如果這樣說，那麼這種對集合或者概念的愛，其本身就是dehumanizing的。這種矛盾的感情，到底是已經根本不能符合我們對愛的概念，還是它已經超我，進入了一個更加永恆而高貴的愛的境界？又或者說這世上有千萬種愛，而古柏與Professor Brand兩者的愛，本就不是同一種愛，本身並不矛盾，只是恰好在這段拯救世界的旅程中，走向了對立的兩邊？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諾蘭思考的中心點。但我認為他無形中給出了自己的態度甚至答案。最諷刺的一個側面便是Dr Mann口口聲聲談著為了拯救人類未來要犧牲個體，卻為了尋找他人的陪伴而不惜發送錯誤的信號誤導他人。

在這樣的呈現背後，我想諾蘭本人就推崇著人本身，對人，每一個個體有著特殊的感情。他在Interstellar里創造的古柏，也是這樣一個個體般的英雄，總讓人想起他一手打造的Bruce Wayne。他們都不可免俗地成為了好萊塢個人英雄的一部份，但總有那麼一點點人性中最痛苦的犧牲，讓他們孤獨的搏鬥，有了一種震撼人心的悲情。當古柏的降落艇從Endurance上緩緩脫離，頭盔背後他心甘情願的笑容，一如Dark Knight的最後Bruce Wayne騎著機車匆匆離開，漆黑的斗篷被風吹起。大概這種悲情讓我們如此感同身受，與人類與生俱來得虛榮，或者積極點看，與我們希望付出皆有回報的心態有關。我們痛心於無人為這樣的奮鬥而作傳，又欣慰於總會有人懂得他們的動機。有趣的是，動機上他們都是為了人，而Wayne的選擇是廣義的人民，而古柏的選擇是獨特的個體。在Batman三部曲的終結，有Gordon為Wayne念雙城記，這次的諾蘭選擇了Dylan 湯瑪士，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並非是對古柏最好的獻詞。但螢幕前的每一個觀眾也許都心知，這樣的犧牲成就了真正的高貴。

但我再一回想，諾蘭對人類這個集合本身也並非就沒有感情。那個貫徹前半部份的神秘力量"they"，結果並非外星的高等人群，那就是我們自己，拯救世界的，穿越時空的，破解密碼的，都是我們自己。諾蘭克制但真情地讚美著人類。我們不只因守護家園，而更因為走出去探索的勇氣與決心而偉大。古柏對課本否認登陸月球一事如此不滿，其實也正是對人類不安於現狀，勇於探索的特質的真誠的愛與讚美。

這也許是諾蘭為這部電影所尋找的完美邏輯。我們因為愛著每一個不可替代的個體而偉大，我們也亦因為人而偉大。

那麼愛情呢。我想不在上面花過多筆墨是明智的，Brand為了所愛的人，在荒涼的星球上孤身紮寨已足夠動人，Brand在片中曾反問古柏，愛一個死去的人的social utility是什麼。而她自己，也為自己的問題作了最好的註解。太多次我們嗚嚥著不再相信愛情，但諷刺的是這樣隨處可見的挫敗也沒阻止人類一次又一次盲目地奮不顧身。

最讓我感慨的是，當結尾，Murph讓父親再出發，他迷茫地問，去哪裡。那一瞬間，我以為這一切的濃情會滑向虛無。但她說，Brand。一切的疑問都被解答，一切的虛無都化為烏有，一切的旅程又重新生發出意義。

真美。

我們總是因為愛，而不停地出發。

Hollywood Reporter給Interstellar寫的標題在我看來很準確，Interstellar's Odyssey。「奧德修斯回來，不是為了留下，而是為了重新出發。」

不記得在哪裡看過一篇文章，寫王爾德，那位作者寫，王爾德教會她。「真正的愛深入長河，而我始終應抱有希望。」

是的，我們應當相信，總有一天你會見到你所愛的人的臉龐，無論那一天你是在長久的顛沛流離後終於安定，還是即將踏入死亡的寂靜。你應當出發，並始終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