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訂製時代的底層追夢故事——《千鈞一髮》

偉大的科幻作品從來都不止是暢想未來科技那麼簡單，優秀的寫作者永遠不會忘記賦予技術以倫理、文化層面的思考。科幻小說和電影為我們提供最嶄新的技術和最新奇的想像，然而，其中的那些經典之作卻又總是包含著堪稱古老或樸素的命題。這些命題是人類之於自我和未來的持續不斷的思考，它像徵著一種文明。也正是這種命題的存在，讓一些科幻小說家和科幻作品從它們的同類中脫穎而出，成為大師和經典。科學，幻想，文明（思想），三者同在的事實使得我們不會對於這樣的一片小說、一部電影閱後即忘。它們會像一個刺激，觸發我們神經元的活動；它們也會像一顆種子，紮根在我們心底，促使我們去思考一個簡單卻關乎人類或社會命運的問題。

能夠讓我們超脫自我去思考人類命題的作品，無論如何都不會太差。《千鈞一髮》（Gattaca，1997）便是這樣一部影片。該片以基因工程異常發達，科技勝過一切為背景，虛構出一個基因決定命運的未來時代。在那裡，每一個人的命運自出生那一刻起便被註定，被知曉，被事無鉅細地記錄在案——包括你未來的身高，智商，患病機率……以及壽命。人們則幾乎全部採用試管嬰兒的方式「孕育」下一代新生命：他們將精子、卵子交由醫生檢測和篩選出其中最優良的兩個，並對有可能導致患病的基因進行「修飾」；此後他們便可以收到一個堪稱完美的兒子或者女兒——他/她擁有漂亮的外貌，合適的身高，強健的心臟，以及超長的壽命。總之，日後當他們開始上學、工作，當他們站上一個個檢測儀器之時，他們的檢測結果將時刻令人滿意。在這樣的時代，你的命運在出生那一刻便被寫定，你所做的是順利地得到一切，也去驗證一切——驗證基因檢測報告上的那一系列數據。

影片當然不會去講一個被訂製出來的「種子選手」的故事，因為在那樣的時代，這樣的人太過平常——雖然因為醫生技藝的高超程度、父母原本基因的優良程度和所能付出的金錢多少不同，新生兒難免還是會有許多不同，但這些不同都太小了，不足以構成一個有趣又震撼的故事。聰明的導演要去講那些異類，那些少數派，並從這些少數去折射全體。

另一方面，我們還需得時刻意識到該片的導演/編劇：安德魯·尼科爾。你對這個名字或許不熟，但對他曾導演或編劇或的影片絕不會陌生——比如，史匹柏《幸福終點站》是由他編劇，尼古拉斯凱奇主演的《戰爭之王》是由他編導。更加廣為中國影迷所熟知，同時也與《千鈞一髮》具有類似趣味的則是《楚門的世界》（編劇，彼得·威爾導演），《時間規劃局》（編劇、導演）。安德魯·尼科爾的產量並不高，但他的作品常常具有一個巧妙的創意點，然後蘊含一個相當震撼的思想命題。《千鈞一髮》當然也不例外。

由伊桑·霍克主演的文森特是經兩性孕育、自然生產的「瑕疵人」。他原本代表著一種愛的結晶，然而降生那一刻，同時出來的基因檢測報告已經為他的生命打上的休止符——神經性疾病可能性60%，狂躁症可能性42%，注意力無法集中可能性89%，心臟病機率99%，有過早衰竭可能性，預期壽命30.2歲。正是這一連串的危險數據，讓父親產生猶豫，將原本精心選取好的名字（安東）「扣下」，臨時賦予這個新近來到世界的生命那個叫文森特的名字。「安東」這個名字源於父親安東尼奧·弗里曼（Antonio Freeman），他們曾想過讓兒子繼承自己的名字，而如今，父親對這樣一位自然生產的「瑕疵人」當然是不滿意的。於是，這個名字被賦予文森特的弟弟——集合了父母所有優良基因並經過進一步修飾的弟弟；一同被賦予了還有父親全部的希望和愛。

帶著「休止符」的「瑕疵人」文森特，沒有接收到父愛，卻開始經受來自四面八方的類似父權籠罩大地的社會歧視。基因歧視成為所有行業的潛規則，你在面試等候區留下的一根毛髮或一點兒皮屑早已洩漏了你所有的個人資訊和生命密碼；當你走進面試官的辦公室，會發現他手中已經拿著你的基因檢測報告，那種無辜中充滿醜惡的表情告訴你：面試完畢，你已經被拒絕了。

文森特「順利地」成為一名清潔工，別無選擇地度過日復一日。然而，當太空中心的發射窗開啟，火箭和飛船一次次劃破蒼穹，「漫遊太空」的夢想在文森特心中從未磨滅，並且越加強烈。並不是你的才華配不上你的夢想，而是陰雲蠻不講理地將才華和夢想阻隔。而你要實現夢想，不僅要超越自我，還要對抗世界。

故事總要往下發展，不安份的內心決定鋌而走險。文森特來到「身份黑市交易市場」，成為「基因盜獵者」。太空中心的傑羅姆（裘·德洛飾）基因優良，但在遭遇一次車禍後半身癱瘓——事後證明，那並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次失敗的自殺行為。兩人對調身份，傑羅姆將基因借給文森特，文森特則為傑羅姆提供生活開銷。

代價當然是巨大的。傑羅姆不能在輕易四處活動，整日隱藏在房間中為文森特準備「基因物品」。文森特則從著裝到發行都按照傑羅姆的風格來做，甚至因為身高低了幾公分而不得不打斷腿骨實現增高。在此之後，他還需要每一天認真搓掉身上的皮屑，吹乾淨身上的毛髮，小心翼翼不將任何攜帶自我基因資訊的的「物品」遺留在公共場所，以免被人識破自己的真實身份。同時，攜帶指血囊以每天「刷卡」進門，尿液和血液樣本則用來應對定期或不定期的頻繁檢查。

一切都如此緊張危險，卻又有條不紊，直到太空中心的發生了命案。雖然與文森特無關，卻成為了文森特漫遊太空最大的危機——而此時距離文森特升空只有不到一週時間，夢想咫尺之遙，危機卻四面起伏。當然，作為一部電影，下面的故事很容易猜到，無非是文森特度過了危機，終於順利升空，為所有的觀眾帶來了一絲欣慰和感動。因此不必贅述。

事實上，這部影片最值得思考之處也並非命案偵破的過程，而是故事的世界觀設定和文森特進入太空之後的事情。基因訂製的未來世界，隨之而來的還有許多古老的關鍵詞：技術倫理，人文理想，階層固化，歧視與不平等，兩極分化……這部影片拍攝於1997年，17年後的今天再去重看，尤其聯想當下中國社會的狀態，總讓人不免新生唏噓。社會學家所討論的階層固化和底層想要在這部影片中找到類似痕跡並不是什麼難事。文森特像是當下中國的底層青年，努力地想要實現夢想，但現實的規則和潛規則並不曾鼓勵他們，給他們機會。如文森特般鋌而走險衝破規則的人是少數的，無論是在影片中，還是影片外。個人選擇能夠告慰觀眾，卻無法告慰時代。

而當人們發現那個「瑕疵人」搭乘飛船進入太空了，他們會有怎樣的反應呢？是震驚、惱怒，然後迅速命令飛船返回並將文森特繩之以法；還是震驚、羞愧，然後反思之後發現基因訂製並不絕定一切？但我並不認為他們會選擇後一種，因為那樣顯得太浪漫了，太溫情了。現實總是要殘酷得多，荒誕得多，溫情脈脈通常只是面紗。現實是《金福南殺人事件的始末》，金福南終於揮刀反抗之後並未退離苦海得到自有幸福，而是以喪命為解決；現實在那些總是讓你生出「怎麼讓人難受他就怎麼寫」的感嘆的小說家筆下……

這是一則科幻寓言。它在想像力層面展開，但反觀的是人類當下、現實社會。它有一個宏大的世界觀設定，但編織了一個格局相當小的故事。

故事基本侷限在伊桑·霍克、裘德·洛、烏瑪·瑟曼飾演的三位主角和文森特的弟弟（安東）之間。此外，影片從故事講述方式到視聽呈現方式，都採用了一種較為「冷暗」的格調，這更加反襯整個世界的殘酷無情。影片中並非沒有勵志、溫暖之時——檢測尿液樣本的醫生識破了文森特的身份但並未拆穿他，同樣有患心臟病風險的女同事也沒有去舉報文森特，文森特在贏得了與弟弟安東的游泳比賽後說出的那句「因為我從不為游回去保存體力」，這些無不是溫暖、勵志的場景。然而，這些只是暫時地溫暖、鼓勵了作為觀眾的我們而已，當識破了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之後，我們將感覺到更加冰冷、強硬、陰暗的殘酷。

而當傑羅姆下肢癱瘓的謎底揭開——原來那不是因為意外，而是一次自殺失敗的結果——我們也明白了那些擁有優良基因的人們也並不幸福。他們承受另一種生存壓力，他們必須得優秀，科學同樣早已將他們的生命總結陳述完畢，他們必須去完成那一個個指標，同樣為了證明科學的偉大，以及人們對於技術的崇拜是英明正確的。傑羅姆曾在游泳比賽中得到的那塊游泳銀牌，成為他一生的不解之謎，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所幸，最後他也「美夢成真」，在自殺的火焰中帶著自己的銀牌逃離一整個殘酷的世界，回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家——「人們說我們身體的每一個原子，都曾是群星的一部份。也許我並不是離開，而是在回家吧。」（Of course, they say every atom in our bodies was once part of a star. Maybe I』m not leaving. Maybe I』m going home.）

美夢成真的時刻是幸福的，所有影迷都將為文森特和傑羅姆的遠行感到欣慰。但我們須得明白，這欣慰是因為影片中的故事，而絕不是面對現實和未來的。作為悲觀主義者，我大概不會相信人類能夠從「瑕疵人」文森特成功升空的事件中進行任何反思，得到任何啟示，他們將只會制定更加嚴苛的規則，讓歧視變得更加合理、合法。考慮到我們以一種信仰宗教般的狂熱崇拜和使用科學/技術這一事實和趨勢，面對未來世界，我不得不說，我是缺乏信心的。

注1：該片名《千鈞一髮》翻譯得並不好，給人以危急時刻的感覺。雖然影片中確實是處於緊急時刻，但影片更主要和深刻的題旨並不在此。同時該片英文名Gattaca，包含A T C G四個字母，影片結束後的演職員表，所有單詞中的這四個單詞也都以藍色突顯，是因為DNA正是由這四種去氧核苷酸組成。
注2：雖然該片海報中有「There is no gene for the human spirit」的字樣，但我並不太願意從「靈魂/精神無基因」的角度去解讀這部影片，我覺得從社會、文化、倫理的角度去思考，會更有意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