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際穿越 Interstealer, 2014

微笑著看完了《星際穿越》，微笑著走出了電影院，微笑著走進了旁邊的麥當勞，微笑著咬一根薯條。吃薯條的時候，我微笑著想起了一部電影，叫《向左走，向右走》，杜琪峯、韋家輝聯合執導。在這部電影結尾，地震就那樣輕而易舉不明所以「墨菲」般地發生了，震穿了一堵牆，男女主人公穿過時空的塵埃發現了彼此，緊緊擁抱，永不分離，故事至此，圓滿結束。那時我驕傲地以為，我看到了一種像是創新一樣的東西。它遵循著地殼運動的原理，充滿了無比澎湃的幻想，用愛擊穿了一切阻擋在人與人之間的東西，所謂「硬的牆，軟的心」。嗯，我喜歡。剛想推薦給別人，不知緣何轉念一想，咦，有什麼東西似乎不對。於是，心一軟，手一硬，那部片子我就給了個兩星。

記得那還是1997年。彼時的克里斯多福·諾蘭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拍攝了一部2分55秒的短片。這部名為《蟻蛉》的短片講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一個人在一間狹小的屋子裡拍「小蟲」，結果一鞋底子剛要過去，鏡頭猛然越過了主人公的肩頭，一隻朝著主人公拍過來的大鞋赫然出現在空中。

不想他日又相逢。這回，「神壇牌流水線」發明者給自己的產品套上了一個夢幻斑斕的殼，又在殼上抹了層澄黃透亮的沙，送來中國，供人朝賀。將近二十年之後，隨著體重的不斷增加，諾蘭電影也有了量的飛躍，從三分鐘變成了三個小時，從一間屋子來到了宇宙太空，從黑白變成了彩色，從IMDB末尾來到了開頭，打遍天下無敵手，一舉進入IMAX影院——唔，足夠勵志。然而也許我們真的應該仔細看看這部只對諾蘭一個人具有「啟示」意味的短片，然後細細考慮，在上述所有的不同之中，真的有什麼可以稱之為「進步」的東西嗎？我看不太有。通過對個人歷史的梳理我們發現，諾蘭拍片子似乎從來不向前看。他喜歡回溯，但又沒什麼風格可言；喜歡模式，所以很難做出什麼超越自己、挑戰自己的舉動；誠然，他更喜歡分身，給一個普通的故事穿上一層又一層衣服，科幻啊、沙暴啊、愛啊、維啊，但終究還是只有那麼點兒功夫。

我知道的不多，可又希望誰也不要騙我。很多人不願意把《星際穿越》和《2001：太空漫遊》作比，無賴如我者卻一定要問，為什麼不行？抄都抄了，比一比還不讓嗎？從那個巨大的輪形加速器，到那個棺材一樣的休眠裝置；從行星上空的不明物體，到色彩斑斕的黑洞之旅，諾蘭活生生地給庫布里克做了一遍註腳。做完自己做別人，諾蘭似乎也還是不錯的，畢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但這確乎是個非常致命的問題。尤其是「第一個敢於正面表現」這種表述，非常值得考量。因為，「第一」兩個字往往確定了一部影片在影史中的地位，而第一的數量和質量往往決定了一部影片到底有多少部份屬於自己；一部影片，到底是一粒飽滿的種子，還是巨樹上一片微不足道的綠葉，實在不容忽視。從這個角度上講，《星際穿越》無非就是早前科幻電影的孑遺，比上不足，比下似還有餘。

好像諾蘭唯獨拋棄了庫布里克那座亘古不變的「黑碑」。然而「黑」與「幽靈」、「碑」和「書架」的重合又這樣觸目驚心地擺在面前，真希望是我在過度解讀。退一萬步說，這種比較的真正意義在於說明，當一種神秘的東西真的具象化之後，它的哲學意味，它的曖昧形態，它的思辨能力，都在以無法恢復的方式坍縮，最終由電影的藝術褪變為智商的遊戲，由一種感受的衝動變成了燒腦的拼圖，由形而上的思考變成了形而下的炫耀，形成一種另類的、甚至非影像的快感。如果用另一個詞來解釋，那可能就是一種「洗腦」。

當然，諾蘭抄的也不只是《2001：太空漫遊》一部了。比如說萬年不變的摩爾斯電碼和二進位，比如說雙手撐地前行的機器人，這些出現在《超時空接觸》甚至《星球大戰》裡的創意被大批量「致敬」到每一個角落裡，然後又跟各種各樣的物理定律攪拌在一起；此外還有書架後面的新世界，簡直讓《納尼亞傳奇》的鐵桿影迷心頭一顫。所以，與其說諾蘭拍的是一部interstellar，莫若說他拍的是interstealer，肆無忌憚的引用不僅沒能讓他這篇穿越論文的質量有所提升，反倒在原創性上大打折扣。所以說實話，誰願意對一個重複率高得驚人的學生另眼相待呢？

《星際穿越》，真的離傑作還差一步？我看不止。拋開物理硬傷不談，超過半程的劇情拖沓，滯重難忍的交叉蒙太奇，演員表演和心理狀態的極度單一，配上一個看上去充滿人情味兒的結尾，儼然就是一部大片的標準配置。然而依我看來，這樣的東西遠不能稱為傑作，它與我腦中閃過的任何可以被稱為「傑作」的作品都有著相當大的距離，更別提「偉大」了。說到這裡，我想起了一部關於霍金及其理論的紀錄片，埃羅爾·莫里斯執導，名叫《時間簡史》。片子當中，霍金每況愈下的身體情況和毫無感情的電腦合成聲相互交織纏繞，隨著身體的日益枯萎和理論的日益完善，渺小的人類和無垠的宇宙最終在「時間」這個詞上形成了交集。當霍金最終發現原來時間居然永遠無法逆轉、健康永遠不會復歸時，電腦合成的聲音這樣說道：「人們還是會繼續變老，所以等著宇宙再次坍縮，回到青春時代，這不現實。」這聲音仍然冷靜，但內裡充滿了悲傷。

我稱這部電影為「傑作」。它從不想控制我的情感，但我依舊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