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星際與寂寞諾蘭

今年夏天在和一位業內前輩聊起關於如何著手去編織一個面向大眾深入淺出——就是俗話說的既好懂又好看——的故事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讓我感到頗有點豁然開朗的話：簡單的故事，複雜的過程。這句話對於當時能把故事的立意、格局、結構都說出個一二三但是對於如何將其有機的結合在一起卻依舊不得其法的我無異於當頭棒喝。以致於後來我也常和人別人說起這句話——不得不說，帶著真傳一句話的誠懇去欣賞別人疑惑卻又無從質疑的表情確實是一件快樂的事，相當於你沒有裝逼卻收穫了裝逼犯的快感。

言歸正傳，在之前大道至簡、簡繁得當這方面做的出類拔萃的，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就是詹姆斯卡梅隆，然後是大概能站滿半個操場的各種優秀的其它導演（不包括扎克施耐德，更不包括阿方索卡隆，理由後面再說）。而在星際穿越之後，你可以清楚的看到諾蘭從這些站在操場上仰望星空的導演里邁步而出。

拋開電影裡高大上的科學理論基礎，其故事背景和結構可謂一目瞭然，這裡不妨簡單分析一下其極具參考價值的起承轉合：起，男主被莫名的線索指引來到了宇航局；承、帶著拯救人類的使命探索太空；轉，發現了這個使命是個騙局以及這趟探索導致的其它嚴重問題（對於人類的和個人的）；合，所有問題得到了合乎邏輯讓人信服的解決（@國產影視導演 看清了，是合乎邏輯！是必然中的偶然導致的必然，不是豆腐腦一拍的神轉折！）。

大結構是不是簡單的像一道小學生的四則運算題？沒關係，只要你把過程做的足夠精彩。這一點不得不再次贊一下導演，整個過程的複雜其實都不是事件本身或者人物關係的複雜，這就導致了內容上的層次分明、清晰易懂，而且這次其僅僅埋了一個涉及到結構的伏筆，即最初的座標指引（而沒有像過去一樣把理論線頭丟的讓人都可以織毛衣了），然後就開始了對故事核的直接有力的正面轟擊，同時配合以天上人間的平行對比釋放其情感張力，人類的偉大與渺小，世界的繁榮與死寂，情感的溫暖與殘酷，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故事夠硬情感夠足技術夠炫，前面築堤蓄水後面一瀉千里，然後這事兒就成了。

這樣的觀影感受，也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舒服！片子裡沒有了這些年常見的故作高深的擰巴和賣弄迎合的反轉，沒有了各種傻里傻氣的裝瘋賣萌和無聊透頂的庸俗笑料，除了還是有一點婆婆媽媽的諾蘭式的絮叨，但是已經開始透出其風格的剛性轉變了。比起它以往的作品，這一部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集中全部火力對準重點目標，沒有了長篇累牘的糾結、苦口婆心的灌輸和兩難境地的雕琢，有病了可以呻吟一下，但也只是呻吟了那麼一下下而已。


寫到這裡，我突然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直都不喜歡諾蘭了，因為他的片子裡始終有種若隱若現的女性氣質，從失眠症裡的艾爾帕西諾面對的良心折磨到黑暗騎士里貝爾承受的巨大憋屈、接著全面啟動裡萊昂納多堅持不懈的探尋和救贖，諾蘭似乎總是喜歡刻意放大渲染一些人性與生俱來的脆弱和矛盾，他總是塑造出一個強者，卻偏要花大量的篇幅去讓你看看他脆弱的一面，還生怕你看不明白似的，一有機會就向你傾訴。而比起一個真實的會被人性所困擾的英雄，我更希望看到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打落牙齒和血吞的王者。明明是一個在人前張牙舞爪逆我者亡的哥斯拉，突然一轉頭被人看到艾瑪這傢伙躲在牆角偷偷用爪子擦眼淚呢。這讓人情何以堪？所以我還是更喜歡扎克施耐德一些，因為他的強硬是骨子裡的，不管是守望者裡的曼哈頓博士還是羅夏，他們的情感都是不會幹擾他們的理性，他們不屑傾訴拒絕分享，他們要嘛跑到寸草不生的星球上默默思考，要嘛在人潮人海中面無表情的低頭走過，他們孑然自傲目中無人、習慣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甚至他們都不會有自己的問題，有的只是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理解和相處。所以扎克施耐德是無法去講也講不好結構簡單的故事的，因為他的精神內容需要的更為精密龐大的載體。而諾蘭則相反，這個人其實內在是很柔軟的，給他一棵四葉草，他就能腦補出一段千年之戀來。

頂尖的導演總是會為自己的作品注入靈魂，這種靈魂其實就是其內心情感的外在體現，從而讓作品帶有無法複製的個人氣質。扎克施耐德只是孤獨，而諾蘭則是寂寞，他需要朋友，需要理解和懂得，或者說他需要一個人在精神上征服他，但其內心卻又渴望保持強者的一面而無法臣服。大概是因為難以表達而又遍尋不得，所以他創造出了不需要任何朋友、也從不會對任何事物產生依賴的小丑，這個完美的、強大的、實現了心靈上絕對自由的小丑一如自己心理投影所幻化渴望出的精神偶像。小丑不是蝙蝠俠的敵人，也不是他的朋友，小丑是他的精神導師和血親，是他渴望成為又害怕成為、無法成為的人。小丑不是影視創作技術的產物，而是諾蘭自心靈分裂出的生命，是心靈的苦悶和高度的智慧所孕育的一個充滿魅力的藝術怪物。

但從星際穿越這部片子裡，可以清楚的看到諾蘭的成長和有選擇的對個人化性情的一些摒棄，在有意識有行動的不斷完善自己。他最優秀的地方不在於能拍出接天巨浪的壯觀和浩瀚星際的虛無，不在於對題材的理解駕馭和對技術的掌握運用，而在於這個人對於完美的苛刻追求，對於永遠給自己設定更高標準的人生態度，他的立足點自芸芸眾生里來，但著眼點卻要往星辰大海里去，並且可以為此砍去心靈上有礙於此的枝節，這種難度已經不是可以能用少見來形容的了。

這樣的人本身就是遠離大眾的，荒蕪的太空其實倒也真的是他們精神思想的最好去處。假以時日，諾蘭大概會成為最接近庫布里克的人（實際上他現在就已經明顯表現出靠近庫布里克的氣質了），不過他永遠不會成為卡梅隆。

雖然我一直都不喜歡諾蘭，可依然要承認星際穿越是近幾年來一部極為優秀的電影，文藝作品初起當清楚敘事，進而傳遞資訊表達意義，再進為用貼切完美的形式表達特殊的意義，最後昇華為精妙且唯一的形式對同等意義的表現，並在傳遞對象的理解中獲得彼此契合的滿足。 作為一個觀眾，除了感受到一個出色的故事和動人的情感之外，電影還提供了一些讓你可以因循邏輯而進行解讀的空間，並且可以隨著個人的理解對其加以影像外的主觀深化，這種收穫放到現在來看簡直是近乎奢侈了。我無法對這樣一部片子說不滿意，甚至其已經讓我滿意到覺得會有點開始喜歡導演。

因為他終於開始像一個男人一樣講故事了，雖然他還是讓馬修麥康納替自己哭了一把。可就衝著他這種勁兒，也讓人不得不佩服。


PS：差點忘了說為什麼不包括阿方索卡隆，阿方索卡隆在表達上其實還真的不怎麼入門，其擅長的就是用一個複雜的結構講一個複雜的故事，甚至經常讓人懷疑他壓根就不是要講故事，只是要把你弄暈了然後任其解釋和擺佈。
說到這裡忍不住再補充點，記得去年的時候我說地心引力只是一部頂著科幻光環其實空洞無聊無病呻吟的電影下鄉之作，很快會被超越和遺忘，結果被群其而攻之。現在不到一年，諾蘭就出馬給了地球村民們一記響亮的耳光。最後友情關心一句，那些被桑德拉布洛克學狗叫感動的熱尿盈眶、看見其縮成一團就愛灑滿襠的山裡朋友們，你們的紙尿褲供應還撐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