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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狼

2014-11-15 20:11:01

為什麼《星際穿越》是一部神學電影


科學的盡頭是哲學,哲學的盡頭是宗教。在教宗都承認大爆炸存在的時代,那些最前沿的物理學家們仍然還篤信上帝的存在,最新發現的粒子仍要以「上帝粒子」命名。在哲學領域,絕大部份哲學家都站在先驗的立場,整個哲學史的核心就是論證「上帝存在」這一個命題,除了形上學的傳統演繹,17世紀的笛卡爾和斯賓諾莎分別用數學和幾何學推出上帝的存在,20世紀的哲學家用語言學和邏輯符號推出上帝的存在。到了21世紀,哲學體系和流派都早已瓦解,延續上帝存在的本體論證明的任務,也落到了科幻作品身上。

在歐美,科幻文學早已經脫離了通俗文學的行列,真正意義上的科幻作品無不擁有自身豐富的體系、語言,以及高度的思辨精神。這種思考推向社會學和宇宙觀,像新時代的形上學,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就有著德希達式的思想:「(川陀)既可以是起點,也可以是終點,既可以被開始,也可以被終結」(這是德希達「從邊緣發掘中心的意義」的典型論據),《基地》作為宇宙命題被不斷還原,一直還原為居住在月球中心的機器人丹尼爾•奧利瓦。但奧利瓦也不是宇宙的起點,創造它的是人,人類所知和能知的,只是一個經驗性的循環的閉合環路而已。

諾蘭的《星際穿越》講的就是這樣的閉合環路,一個曾擔任過太空員的農民偶然有一天在女兒的臥室發現了「神蹟」,並沿著神蹟找到隱匿中的NASA(太空總署),自此踏上命運的輪迴穿越「蟲洞」去尋找未知的星球,一連串事件之後,他通過「黑洞」中的「五維空間」給自己和年幼的女兒上演了「神蹟」,而他自己又被破譯了自己密碼的女兒拯救。在這樣一個循環結構中,我有點搞不懂為何有人發掘的是父女親情的意義,有人看到的是蟲洞和科學的問題?諾蘭有這麼low嗎?你們這是在褒揚還是詆毀諾蘭呢?《星際穿越》難道不是關於兩個宇宙神棍在不可知的偶然中拯救了世界卻不知其理的故事嗎?這種神秘主義背後的問題,難道不就是上帝存在的證明嗎?

還有些人興奮地提到《三體》,那我們就來說劉慈欣,劉慈欣有個中篇叫《吞食者》,裡面說生物進化的程度和他們進入世界的維度有關,能進入更高維度的就是「神」。低維度無法把握高維度,也就相當於有限無法把握無限,有限的是人,無限的是上帝,而上帝、真理、永恆這些問題永遠不可知,也是這個道理。康德從一開始就區分「物自體」和「對象」,認為前者不可知,到維根斯坦那裡,「不可說的不可說」同樣是給人的認識範疇劃出一條界限。這是科學無法把握的,也是人類不可知的,康德把它留給了「實踐理性」,也就是蘇格拉底對「真理」和「智慧」的態度,我們只能用一種對上帝的愛來接近上帝,並且只能接近,而永遠無法抵達。

所以《星際穿越》這個閉合環路的背後,其實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存在,這就是上帝。自發的循環是不可能的,它一定需要一種原初的推動力量,是誰摺疊出了「蟲洞」?是誰製造了那些人的宿命?電影裡通過馬修•麥康納五維空間裡和機器人的對話,證明了「THEY」的存在,但「THEY」又能是什麼呢?背後的操控者?阿西莫夫筆下的「第二基地」?《駭客帝國》中的程序創造者?「THEY」的引出是一種典型的懷疑論,把「THEY」視作「上帝」就意味著宗教,把「THEY」視為「US」則是一種人本論。電影裡雖然拋出了後一個話題,但論述的更像是人類的無知:人似乎完成了對自己的「啟示」,似乎人是自己的上帝,但實際上發生的事情,只是他短暫地藉助了上帝的祭壇,向人類頒布了希伯來的法典。

影片中女兒臥室的圖書館象徵了人類的知識,這些知識的排列構成了「符碼」,可以拼湊出「STAY」一樣的語言。人類因為語言而得到上帝的「啟示」,人類也因語言而成為人,整個20世紀哲學只論述了一件事,那就是「語言的本體」,分析哲學和現象學兩大流派還原到最後,都不得不賦予語言本體論的地位(即使他們經驗性地認為這不是終點)。在這裡語言可以是字母組合的暗語,也可以是點與橫交錯的「摩斯電碼」(或二進位電腦語言),維根斯坦說「語言的邊界就是人世界的邊界」,因此當三維世界和五維世界(或者五維中的四維)進行溝通的時候,一切方式都失效了,除了「語言」,唯有語言才是不完全屬於三維世界內部的東西,它是一個邊界,所有的溝通,只能在邊界上形成。而馬修•麥康納不能完成對自己的「啟示」,也源自對「私人語言」的否定,我們不可能通過只有自己知曉得一套語言符號系統完成自己才有的認知,這是後期維根斯坦一直在討論的核心問題。

很有意思的是諾蘭在電影裡選擇的兩個道具:書和鐘錶,書是知識的意義,也就是語言的象徵。鐘錶則是「時間」,這個曾經被康德到海德格爾反覆討論的艱深命題,被引向先天直觀或者「向死而生」的生命意義,在這部電影裡,它成為五維空間裡可以「實體化」的形式,馬修•麥康納可以向數十年前的自己「啟示」,也可以影響自己幾十年間女兒的思考,但在五維的「黑洞」空間,大概也只有幾秒鐘的轉瞬即逝,他甚至在這個瞬間觸摸了一下安妮•海瑟薇的小手。這等於在上帝的櫥窗里觀望這個世界,上帝是宇宙的盡頭,也就可以掌握時間的起始,時間作為實體的工具也只能在上帝的世界裡實現,而這些都是人類無從把握的神秘性猜想。

再說為什麼是「玉米田」,在美國很多建築上都有玉米的圖案,這裡面意味深長。希臘文中的玉米是Dagan,來源於Dagon,指異教的神,就是《聖經》里有記載的大袞神。Dagon再變形則是Dragon。《啟示錄》這樣說:「龍向婦人發怒,去與她其餘的兒女爭戰,這兒女就是那守上帝誡命、為耶穌作見證的。那時我就站在海邊的沙上。」連綿的玉米田的出現,風沙的肆虐,是《新約》中世界末日的寓言。與此同時,安妮•海瑟薇扮演的太空員載著人類胚胎飛向外太空,正是「諾亞方舟」一樣的拯救人類的方式。

五維世界是人類不可能認識的範疇,它完全超出了人類的認識。什麼是多維世界?上帝的天堂,佛祖的涅槃之地,很多佛經里講佛祖可以同時出現在500個法會會場給人開壇講經,這就是多維世界。住在多維世界的就是神。所謂「科學」地解釋多維世界,是達爾文進化論的深度延伸——人類自己能進化到五維世界,成為自己的神,那只是有限的現代文明的觀點,還是膚淺的「科幻」的程度,仍是個閉合環路,探究不到起源,這是徒勞的思考方式。這就像《十二隻猴子》,未來的人拯救現在的自己,Tesseract則拯救人類的未來,這就是跟「辯證法」一樣耍賴的方式——將一切推給無法解釋的未來,科技終將解釋一切。妄圖引入這種觀點的行為都註定是徒勞無功。

「終極進化論」的嘗試,是呂克•貝松的《超體》的意圖,那部電影裡的LUCY通過大腦的開發而進入不同的維度,大腦開發到百分百就成了神,可以很快地掌握世界所有的知識,以及多維度穿梭的能力。這是很有意思的視點——在呂克•貝松那裡,這種可能性是高度敞開的。目前人類認識已經達到一個臨界點,它的突破需要一個身體機能(大腦機能)的無限開拓,這曾被認為是人身上最具潛能的地方,它仍然有進化的可能。這或許會導致人類科學範式的一個根本性的改變,物理學哲學的大變革,被後現代解構的形上學或許能得以重建。

但我們永遠無法解決起源的問題,這是《星際穿越》和《超體》共同的悖論,現實世界是一個表象,表象背後的根本是什麼,人無從知曉,也不可能知曉。說不定我們人類也只是宇宙間一個巨大生物胃中的蠕蟲而已,或者我們只是生活在梵天的一場夢裡。在諾蘭那裡,即使他與最前端的物理學家合作,他所能把握的也只能是物理學最基本的牛三定律,部份的黑洞原理、量子力學。這些所謂「科學」的物理學模型終究只是適用一時的範式而已,費耶阿本德曾經說,現代物理學取代古代物理學的原因不是前者更「科學」,而是「更有用」,它靠的是理性之外的力量。因此,科學與神話的距離,遠遠沒有想像中那麼大,當人們一板一眼地論述科學,給與黑洞和奇點各種詳盡的解析而沾沾自喜的時候,是一種惹人注目而又譁眾取寵的冒失無禮。在這種意義上接受「科學」,在電影裡如此理解「科學」,只意味著人們接受了一種最新、最富侵略性、最教條的觀念而已。

電影中出現了兩個拯救人類的計劃,PLAN A是改變目前的範式,PLAN B則是遷移外太空重新開始,兩種思維都脫離不開實用科學的侷限,這恐怕也是人類知性的範疇所致。也等於印證了宇宙、上帝的不可知論,星河的遨遊是一場丹•賽門斯《海伯利安》中那樣的璀璨而又駭人的朝聖之旅,在這種大宇宙圖景中,我們的科學淪落為微弱的道具,反襯出信仰的力量。信仰是康德在實踐理性中辟出的一畝田,在這裡我們的工具是至高的善和對上帝無限的愛,這是宗教存在的意義,也是上帝存在的不言自明的一種解釋。

最深刻的科幻一定是形上學,這是科幻的本質,也是消除對科學迷信後的純粹理解。這種神秘主義和藝術的神秘一樣,是對不可知物的沉默。萬物溯源到最後都是神學——人們可以稱其為「上帝」、「真理」、「邏各斯」或者「永恆」,它們永遠無法把握,這就像《2001太空漫遊》中的黑色石碑。在《星際穿越》中,NASA的計劃叫座「拉撒路」,同樣來源於《聖經》,耶穌眼睜睜地看著拉薩路死去,又將其復活,象徵了人的命運。「現在,我們出發吧!我要讓你們看見神的作為,好叫你們更加信靠他。」【路加福音】因為這個神蹟,很多人都信仰了耶穌,所以《星際穿越》神蹟的背後,是看不見的上帝。

從這個意義上說,《星際穿越》是一個神學命題,也造就了其悲情和崇高。它不是「硬科幻」,而是「真科幻」。有不少人會忍不住拿《三體》來作比較,但《三體》又是什麼呢?第一部難道不是個政治寓言嗎?第二部難道不是個陰謀論嗎?(黑暗森林這種理論體系真的是有點拿不上檯面的)第三部難道不是個簡單的熵增原理嗎?(二維化這個東西裡面真沒看出什麼深層命題)所以我覺得諾蘭是看不上這樣的小說的,中國人的科幻能寫成啥樣啊?沒有哲學和信仰的國度真可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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