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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小柯

2014-11-17 06:13:03

有關《星際穿越》的三個問題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1.科學的問題

諾蘭的《星際空間》有兩個細節非常打動我。一是Endurance太空站到達木星後準備進入蟲洞,這個只在理論上存在的高維空間在螢幕上的視覺展示是球體而不是一個平面化的隧道洞口。在「進入」的鏡頭系列中,Endurance並非抽象地「嗖」一下沒入球體,而是緩步接近蟲洞,眼看球的體積越變越大,球形表面反射出宇宙里無數遙遠星系的斑斕投影。太空站不斷接近,球體表面不斷擴張,變得巨大,充滿了Vmax巨幕,之後才是庫珀那個壯士赴死般的「我們進來了」。相比宇宙的龐大的未知和蟲洞的無限細節,人類最先進的太空站是那麼渺小,尤其在Endurance到達未知星系之後飛向巨大的黑洞 "Gargantua",在明亮的黑洞輻射對比之下不過是一個幾乎可被忽略的小黑點。宇宙之壯闊,人之弱小卻無知無畏,這在視覺和心理上都無比震撼,充滿悲愴的詩意。

二是庫珀和布蘭德博士在Endurance事故之後在高速旋轉中實現飛船和太空站的對接,事件演變的速度、剪輯的緊湊、配樂節奏的緊張度和細節展示的不厭其煩都讓人目不轉睛。我特別欣賞這一節里大環境鏡頭和對接細節以及太空人們表情的反覆穿插剪接,簡直沒有一秒廢鏡頭,沒有一刻不看得人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的。

科幻小說《三體》作者劉慈欣在採訪中說他讀罷克拉克的科幻小說《2001:太空漫遊》,「突然感到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孤獨地面對著這人類頭腦無法把握的巨大的神秘」。「真正的科幻應該是人們感受到宇宙的宏大,應該讓他們終於有一天在下夜班的路上停下來,長久地仰望星空。」

這樣的仰望,就是科幻的終極魅力。

但只靠「幻想」,科幻作品是立不起來的。沒有足夠堅實的科學細節來支撐、呈現想像力,作品只能是「懸幻」、「胡幻」。科幻作品裡的科學細節越紮實,幻想部份的魅力就越強大。評價一部科幻電影的魅力,最根本的標竿我認為必須是科學細節,是科學的視覺表現。情節則處於第二位,為科學的推導和想像力的推進服務。

如果和2014年的其他科幻作品比較,單從視覺效果出發,《星際穿越》的攝影其實不如早些時候阿方索卡隆的《地心引力》。但《星際穿越》的獨特性在於它要視覺展示的是人類不曾探索過的未知領域。在表現未知,缺乏參照系或評價標準時,對科學細節的精心度反映出的是創作者的誠意。儘管不是所有的細節都經得住推敲,但《星際穿越》中的以下元素為其硬科幻的地位打下了堅實基礎:

∙人類走向滅亡的設置——環境惡化的現實主義
∙太空站的設計方案及旋轉產生人造重力
∙高維空間在低維空間裡的投影形式
∙相對論對時空扭曲的猜想(包含極大的誇張,比如在外星一小時,人間已七年的情況下重力只有1.3G)
∙黑洞的外部視覺形態
∙黑洞潮汐力
∙黑洞內部的時空奇點的幻想

這其中蟲洞的球體展示在科幻電影中是里程碑式的,將永載影史。就連向庫布里克的電影《2001太空漫遊》中代表宇宙終極秘密的黑色方石致敬的機器人,都因脫離了人的形態,設計巧妙新穎而將成為經典。

當然,《星際穿越》的體系並未能完全解決它所提出的科學問題。這其中我個人最不能釋懷的是事件的因果循環(「母子怪圈」)。當然,這是一切時間旅行科幻作品都面對的一個根本問題,而《星際穿越》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時間旅行題材。但既然電影提出了這個終極問題(誰把蟲洞放在那),卻沒有試圖在「改變歷史」和「創造未來」之間達成和解,在我看來這始終是個不小的遺憾。


2.價值觀的問題

諾蘭在《星際穿越》里展示了面對死亡人類對保存文明火種的兩種態度,他讓人類在經歷高維空間、時間扭曲、黑洞,以及科技發展一路狂奔之後終於回歸到了唯一的價值尺度——愛。這樣的設置很難不讓一名中國科幻迷聯想起《三體》。

就如同《三體》因為這個最終選擇所受到的最大批評,《星際穿越》也因這種近乎言情電影的設置得到了兩極分化的評論。《紐約》雜志和NPR的影評人David Edelstein在極大讚揚了《星際穿越》的視覺效果後說電影的後1/3簡直「俗不可耐」,把一個了不起的科幻故事降格成了庸俗的濫情劇。「煽情」,基本上是對《星際穿越》最普遍的批評。

我個人對「煽情」這件事的「情」看法中立——畢竟一部作品終歸要努力調動人心,我甚至還相當欣賞「愛」是解決人類生存問題的最終鑰匙這個結論。造成煽情結果的關鍵不在情本身,而是這個「情」的表現方式,尤其在一部嚴肅的硬科幻電影裡,「怎麼煽」才是關鍵。一個好的科幻作品其實很像我們在科學研究里建立模型:「幻」的部份在於建立假設——目前技術水平達不到的科技發展已成現實, 目前還不能證實的猜想已被證實等等;「科」的部份則是假設之後的一切事件演變、情節走向,一切都在假設的基礎上嚴格遵循邏輯關係,呈現合理的證據和論證過程。科幻可以在設立前提假設上天馬行空,這之後卻不能胡亂推導,不能在邏輯關聯上掉鏈子。哪怕結果指向的是超越邏輯的情感信仰,推導過程也必須嚴格遵守思維邏輯,偶然卻終必然地呈現系列事件的前後關聯,一步步推向那個終於無可避免的終極真相。

在分析《星際穿越》之前,我們先來簡短回顧一下劉慈欣是怎麼在《三體》里讓宇宙的命運導向愛的。

《三體》里有兩個關鍵人物,一是「面壁人」羅輯,二是「聖母」程心」。前者由一個玩世不恭的混混終於走出個人小天地,直到承擔起全人類命運,其契機是為了在「末日之戰」中拯救妻兒。 雖然愛的最後落腳點是羅輯這一個家庭,但情感驅動的人類文明和純邏輯驅動的三體文明的較量卻是貫穿《三體》系列整體的。換句話說:「愛」的出現在整個故事裡有非常充分的鋪墊,它從最開始就被設計並緊密滲透至人物的行為選擇以及最後的故事走向里,尤其在《三體II》的結尾,劉慈欣甚至特別安排了三體文明觀察員來強調愛對人類文明發展的重大意義。人物羅輯從始至終對愛的選擇都是合理統一的,並不需要超越邏輯思考的信仰的僭越。這個層次上的愛的歸總,不是煽情。

再看程心,在《三體III》中,這個學識出眾,因「階梯計劃」而為整篇宇宙史詩埋下契機的人物是個十分蹩腳的「拯救者」,她與羅輯最初的玩世不恭正相反,幾乎是沉醉於同情心與泛愛的泥沼中不願自拔,毫無領導能力,每每在涉及全人類生死命運的重大選擇前掉鏈子、犯錯誤。然而劉慈欣偏偏一次又一次把這樣一個人物推到命運的十字路口,讓她代表全人類說話。在這個巨大的不合理面前,故事的終端指向了信仰,因為無論誰作領袖,在全宇宙的黑暗森林中,不論人類文明再怎樣技術爆炸,再怎樣選擇採納最正確的科技進步之路,面對宇宙終極真相,死亡只是早晚問題。除了獻祭之愛,其他一切統統不值一提。

《三體》在程心這個層次上愛的歸總是有邏輯斷層的,需要價值觀的飛躍,是為煽情。然而這樣的煽情是通過一個龐大的科技進化、歷史推導、宇宙命運終端走向的系列過程才終於實現的,它嚴密、緩慢、步步滲透,直到最終變為哲學性的思想昇華。哪怕讀者的看法根本不同,不買帳這個「愛是永恆」的終極結論,那也還得是佩服大劉指引整個宇宙走向愛的敘述過程。

那麼對比一下,《星際穿越》里,諾蘭是怎麼煽情的呢?

他其實也有充分鋪墊,無論是地球上長長的看似無關大體的家庭生活,還是太空站里庫珀看孩子們一點點長大的視訊電話,都是在為後面愛的回歸鋪路。Ann Hathaway的角色布蘭德博士憑藉直感要求去勘探另一個星球,並點名愛有可能是一整人類尚不理解的卻真實存在宇宙力,就更是情節安排上的關鍵一筆,看似不經意,卻是打開整個電影謎題的鑰匙。

但《星際穿越》最大的問題在於:庫珀的女兒墨菲作為人類命運的拯救者,是怎麼推斷出小時候家裡的「鬼」就是庫珀的呢?

電影裡唯一給出的論據是庫珀臨行前送給墨菲的手錶,卻沒有什麼推導論證過程。或者說,這個資訊如果不是庫珀傳輸的,或者墨菲不認為是庫珀傳輸而是其他一些他們當初理解的高維生物,人類也照樣可被拯救。墨菲對庫珀之愛從而解讀出了數據資訊這一節,要求觀眾必須跳離邏輯推理選擇「信」。

這種要求邏輯斷裂的情感推導,我認為是造成David Edlestein所說的「俗濫戲碼」的關鍵原因。墨菲這條線的薄弱(一方面也是為篇幅所囿)是《星際穿越》的最大問題,也是導致煽情結果的關鍵。這條線在對愛的表現方式上,《星際穿越》遠遜於《三體》。

但另一方面,庫珀對墨菲的愛傳達出了關鍵性的數據資訊這條線卻是前後貫通的,其對「愛」的科幻表現形式上甚至超越了《三體》。

在黑洞裡,庫珀終於恍然大悟後,向機器人Tars解釋為什麼他存在的這個小小的高維空間的三維投影恰好是他離開地球之前的那一天時,他說愛,作為一種力,指引他來到了這個方位——就好像重力決定了三維世界裡物體在空間中的位置,愛,作為一種高維的「量子力」,可以決定人在高維空間裡的位置,也就是人將出現在低維空間投影中的何時何地。後來庫珀在失去意識之前看到了Endurance太空站他們通過蟲洞時的布蘭德博士,有了那個神秘莫測的握手,這也同樣是愛的力量。

在《三體》(和大多數的科幻作品)里,愛作為超越物理規律的信仰,是脫離物理空間的人類精神世界的力量,人類對愛的回歸是確認自身存在價值的座標,這個回歸是抽象的,哲學性的;但在《星際穿越》中,愛不再是一種抽象的精神力,而被描繪成了高維空間量子態的一種具體的、實際存在的力,就跟重力、電磁力、強相互作用和弱相互作用力相類似,實際參與了宇宙的物質組成,甚至很可能是高維空間的某種基本力形態。《星際穿越》試圖對愛進行的這個具體的、物理態的力學解說方式,是極具突破性的,非常驚艷。

我不能確認《星際穿越》對愛的這種力學解說在科幻史上是否決無僅有的,但不管你是否接受他的這個猜想,我認為這都是讓它最終區別於其他科幻作品的價值關鍵。


3.哲學的問題

說完了「愛」的問題,再說說黑洞的問題。

電影史上最著名的螢幕黑洞是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遊》。電影中太空人大衛在經歷了一些列和飛船電腦鬥智鬥勇之後,進入了一個神奇的隧道一樣的空間。這個進入空間的鏡頭有近乎十分鐘之長,沒有對話和任何情節發展,就是光影在螢幕上不斷變幻。大衛通過的這個隧道式的空間被普遍認為是進入黑洞。在這個漫長的視覺隧道結束之後,大衛來到了一個房間,他發現自己迅速變老,代表宇宙終極奧秘的黑石再次出現,還有一名星孩。

和《2001太空漫遊》比較,諾蘭對黑洞的展示是具體的,從無邊無際的飛沙到以三維形態投影存在的高維時空都觸目可見,可逐一邏輯分析。在黑洞時空扭曲的內部,庫珀的行為依然和之前拯救人類命運的大設定息息相關,黑洞之外的故事在黑洞之內延續、發展,終於完滿閉合。庫布里克則完全相反,在太空人大衛在通過黑洞之後,庫布里克完全是以超邏輯的視覺象徵合集的方式來終結電影的。大衛的變老、黑石的出現和星孩的誕生彼此之間沒有敘事上的邏輯關聯,甚至任何一種試圖把黑洞邊界之後的內容和之前進行敘述性上邏輯關聯的嘗試都將失敗。換一種說法,諾蘭的黑洞之旅是以已知推測未知,是給出答案,是閉合的;庫布里克的則是以未知表現未知,是提出問題,是開放性的。

在我看來,隨著科技發展,維度變幻,任何以肯定狀態存在試圖給出答案的方法有可能被證偽;而提問題則是老實的(或狡猾的,取決於你的判斷視角),精準地以視覺符號表現全部的未知也比提出某種形態的答案更加困難。庫布里克用具象的視覺符號來表達一種抽象的哲學概念,對宇宙的未知進行了同樣抽象的詩一般的視覺猜想,這是我認為為什麼《2001太空漫遊》能由科幻終於上升到哲學,至今依然是無法被超越的最偉大的科幻電影。

對比之下,《星際穿越》對黑洞的視覺展示是無比壯麗的,而既然我們現在誰都不理解黑洞,都在猜想,都不確定,那麼諾蘭在電影中所進行的「愛」的猜想也便未嘗不可。然而一旦提出解說,就難免落於巢臼,尤其這個解說只作為完整故事的結尾匆匆出現,不再進一步被邏輯拆解分析研究。在這一點上,《星際穿越》的確更類似於《超時空接觸》,充滿了科幻的激情和熱忱,卻還沒能站到哲學的高度,由科幻終於走向嚴肅的信仰。

所以《星際穿越》最終解決的並不是科幻最終極的哲學問題,它解決的還是好萊塢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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