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22 21:03:06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西方寓言裡有一個像徵,怎麼也抓不住的蝴蝶,它指的是幸福;而蒂姆•伯頓2004年講的一個傳奇老爸的奇幻傳記里,有一條抓不住的大魚,它像徵著什麼?
伯頓從來不肯講真實的故事,這個頂著一頭亂髮、臉色蒼白的大眾臉大叔,他的電影永遠用幻想做佈景,就像《大魚》裡的老爸,講來講去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這些在陌生人耳中也許是非常有趣的故事,然而假若入戲太深,對身邊的人而言,那是一種折磨,尤其是叛逆期的兒子——在兒子眼中,他所有的故事都是吹牛與意淫罷了。
特呂弗說,每個導演一生都只能拍出一部電影——那部電影其實是自己的隱喻。蒂姆•伯頓的自我隱喻早就在他第一部動畫短片《文森特》(1982)中托盤而出。滿腦子幻想的小孩,總是裝出一副乖巧的樣子,而內心的幻想被壓抑著——於是他孤獨。
孤獨的幻想者該如何抓到自己的蝴蝶?
影片開頭,父親在各種場合繪聲繪色地講兒子傳奇的出生——他勇鬥大魚、奪回戒指給他當做出生禮物。兒子無法忍受,離場時跟父親一起道出「我跟它(大魚)有相同的命運」。
開場時,我們站在兒子的角度看問題,不斷重複「想當年」的威水史的老頭子的確不討人喜歡。直到我們跟著兒子,到了父親的病榻前,聽他回顧自己的一生——那條大魚的命運。
一個小伙子(伊萬•麥克格雷格)希望得知自己如何死亡並且找到了答案。而他的夥伴也預見了自己的死亡——一個是換電燈泡時死了,一個是死在廁所。看第三遍時,我恍然大悟,原來主人公也同樣死得毫無創意。然而他不屈從於自己的命運,開始改寫自己的人生——或者說,人生的記憶。這是一個已被論證的心理現象,我們很容易改變自己的記憶並且自己深信不疑。作為對比,那個最終死在廁所裡的麻臉男孩因為失去了人生追求,則作為丑角存在——然而筆者所看到的是,波頓對於那些按照普遍評判標準活得很出色的人生贏家的嘲笑與妒忌,你仔細看看,老爸所做的每一件事,麻子臉都在場,冒險、體育、財富、美人應有盡有。
人生只有一次,最幸福的事莫過於讓自己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幸福感,我們可以用物質來衡量,也可以用日記來翻閱,有些人則選擇用別人的記憶來編織,也可以用萬卷書、萬里路來計算……《後會無期》中浩漢說自己闖蕩過全中國,然後用朋友遞過的紙來裝自己的牛逼。那是他們對自己價值的判斷標尺,而幸福感正來源於此。
筆者有一個很要好的師妹,她經常跟各種貓狗蟲蟻有奇遇,然後跟快遞小哥、飯堂阿姨、賣報老兄進行各種暖心對話。當旁人津津有味地聽她的故事時,我總是莞爾一笑——看著一個漂亮的姑娘跟蝴蝶跳舞總是很有趣的(現實是她怎麼也撲不到蝶,還常常摔得遍體鱗傷)。
老爸的旅程開啟於一個百科——金魚的體型跟它呆的魚缸正相關¬——於是他嚮往著廣闊的世界。接著他理想中的巨人帶著他離開了小鎮——實際上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自己的內心就住著那個巨人。然後他是被故鄉嫌棄的搗蛋鬼——跟《絕代雙驕》里小魚兒離開惡人谷一樣,「高手」太寂寞了,也不討人喜歡。同樣,他們的離開,鄉民們實際上是歡呼雀躍的。
老巫婆說:「河裡最大的魚永遠不會被抓住」。這句話跟惡人們對小魚兒說的「你要做最壞的人才能不被算計」一樣,實際上是對他的鼓勵罷了。
他執意離開岔路里那美麗的小鎮,即便沒有鞋,走起來很痛,也可能找不到更好的地方。這個故事跟語文課本虛構的蘇格拉底《最大的麥穗》這個故事有點類似,你第一個得到的就應該當成是最好的。我們都是嚮往安定的,然後用知足常樂來辯解自己的懦弱。對於一顆狂野的心而言,得不到的才是最美的,他們要的是抓不到的蝴蝶。每次離開都是絕望的迷路,而唯有斷掉自己的後路(丟掉鑰匙),才能一往無前,找回心中的巨人。
他一生中貫穿著的,都是這麼些奇幻的故事,每個故事的結局,都是因為他相信「這不是我的死法」,然後才變得奇妙起來。此外,故事裡的對白卻處處藏著事情的真相。比如說:「沒寫完的故事不能給別人看」,所以老爸才肯在死前講自己的一生講給兒子聽——實際上他沒編出自己的結局,他需要幫忙。
許許多多人說愛情、婚姻、家庭才是幸福的源泉。所以老爸答應小姑娘會回來過安定的生活,但他回來得太晚——這又是另一個寓意。婚姻與家庭才是一顆野心最大的羈絆,所以他要跟自己搏鬥才能搶回戒指。
一個願意愛你的女人,她了解你虛幻的夢想與躁動的內心,她也知道,故事背後的藏著一個悲傷而孤獨的你。而她願意保護你,並支持著你的幻想。這很難,爾冬陞在《色情男女》里就說過,一個女人必須為這麼個夢想家打點一切讓他能專注於造夢。這個女人在馬戲團中遇見,這個寓意就更深刻了——她知道一切快樂背後的憂傷,她知道一切奇蹟背後的平凡,她知道一切表演的背後的孤獨與厭倦。老爸也在離開馬戲團之前,得出了這麼個結論「最邪惡最壞的事情,其實只是孤獨、缺乏融洽的個性」。
馬戲團是一個海洋,他這條小魚為了不被淹死,只能一直往前游——找不到方向與動力,於是以他的女神為方向與動力。但他的所愛所愛的,則是安定的普通的生活——代表還是那個麻子臉。戰勝他的方法,是奪取他的所愛,然後他就失控了。死於安樂,他的心臟無法經歷刺激的事情,哪怕只是色情雜誌。喜歡普通生活的人,講著普通故事的人,實在引不起這麼一個同樣有著躁動內心的女人的興趣。
而故事在這裡,就開始改變《阿甘正傳》套路了。因為守候的不是阿甘,而是姑娘。
而電影到這裡,我們的主角,《猜火車》那個一臉戾氣的帥小伙,也終於可以放開手腳了。
在這裡,筆者並不想討論子對父從崇拜到對抗最後變成父親的話題——父親在那場男人之間的對話說了,「我從出生起就一直是我自己,你看不出來是你的錯,錯不在我!」而隨後兒子被荒廢游泳池的大魚嚇了一跳後,母親對他說「你爸說的不全是謊言」。
再回到故事中,他從越南戰場冒險回來當上成功推銷員後,重遇了小鎮詩人,詩人說自己的格言是「每天都是全新的冒險」,然後來了一場刺激的搶銀行——史蒂夫•布西密(冰血暴那個倒霉壞蛋)實際上在黑華爾街。
接著,當這條大魚由於太久沒有去冒險都快乾成鹹魚而泡在水裡時,妻子跟他一起進了浴缸。她的眼中有一種悽怨——而筆者讀不懂這種悽怨。波頓所有電影裡,演員總是很難出彩,《剪刀手愛德華》後大紅大紫的強尼•德普更是全片只能面癱。但這些細微的眼神變化,總是讓筆者對美國演員的基本功讚嘆不已。老爸幫當年的小姑娘修好房子這一段則是麥克格雷格最出彩的演出。
兒子去找那個小鎮姑娘,我們揭穿了小鎮的面目。他的車的確「飛」走了,而卻找回了鑰匙。然後當年的小姑娘揭穿了老爸的面目——他是個嘴巴上的夢想家,也是個行動上的實幹家。驅動著他的不是自己的野心,而是他的夢——他重新營造了自己的夢,卻仍不肯停留。一切又回到了起點,而父親的故事裡,卻倒過來多了一個沼澤女巫。
此外,所謂的連體女孩,不過是形影不離的孿生姐妹罷了;巨人也只是跟姚明差不多;兒子出生的真實版……一切都毫無趣味。在傳奇與庸碌之間,我們選擇相信哪一個?一個孩子又會如何選擇?
最後,兒子幫父親起了個頭,開始了「大逃亡」。一切再一次回到了故事的開頭,不過這個故事,是兒子的,不過最終是孫子的。
於是我覺得,跟費里尼用一部《大路》感謝他的妻子一般,蒂姆•伯頓的《大魚》,其實是對他的妻子說感謝,對他的子女說道歉。戒指是一個魚鉤,把他從河裡釣出來,然而他終歸要回到河裡,並不是因為他不愛他們,而是因為他屬於那裡。他編造故事,然後成為故事本身——故事唯有流傳在孩子口中,才能夠不朽。
一個滿腦子幻想卻不願意扼殺它們作為成長的代價的孤獨者,他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有著一個能讓他的幻想棲息而不被打擾的地方罷了。而他以為要追尋的蝴蝶,其實就是他的躁動的心。他永遠抓不住那條大魚,是因為他不想去束縛他的內心。蕭伯納在《貝多芬百年祭》說,只有貝多芬能管住貝多芬,但他選擇不管住自己,於是他就成了管不住的了。
兒媳跟妻子一樣,才是理解他的人,因為本質上,兩個男人都一樣,所以我們看到結局,兒子說他老爸變成一條魚遊走了。因為他終於了解到,冰山下面的90%,其實是一個雪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