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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能七九西

2014-12-02 09:44:20

我們的未來,是我們的神明——《星際穿越》與拉撒路的復活


洪荒遠古的人類見到電閃雷鳴,驚恐異常,於是尋求圖騰與山神庇護;
被囚巴比倫的猶太人國破家亡,於是有了申命記,告訴他們是耶和華獨一真神被揀選的子民;
黑死病橫掃歐洲,人們以為末世臨近,於是鞭撻肉身,禁慾修行;
亂象叢生的二十一世紀令人認真地擔憂起天啟預言,有些尋求靈性的解脫,有些等待來自外太空的白馬王子……

穴居的原始人第一次見到發熱發光的太陽,內心為這奇蹟迸發由衷的讚嘆,不禁跪拜;
牧羊四十載的摩西在曠野見到燃燒的荊棘,受了神啟,帶領以色列入出埃及;
在去往大馬士革路上,保羅忽瞎了眼,又聽見天上的聲音,從此皈依他曾逼迫的基督,竭力傳道;
二十世紀太空技術的迅猛發展,終於為好奇的人類插上雙翅,回應千年來穹蒼對故人的召喚……

人類的宗教感,往往離不開對未知事物的懼怕,或是被超然外力所吸引激發,荒蠻之地如是,科學昌明的當下,仍離不開這些最原始的本能反應。

正如同Interstellar中,讓古柏再次上天的動力,是對枯萎病和沙塵暴的懼怕,對人類未來的擔憂;NASA的計劃,是因為認定蟲洞是冥冥不可知的力量對人類施出的拯救援手;而Murph臥室裡的Ghost,從夢魘成為謎題。如同所有的救贖神話一樣,故事的開端是悲觀的,生態破壞、思想控制、進取精神的退化,人類在生存線上掙扎,一年不如一年,坐以待斃,無能為力,這大概是最接近真實而更殘酷的末日。人類上天,是被抗拒死亡的求生本能所驅使,也是回應更高智慧發出的訊號,隱藏在背後的還是不死的好奇與冒險的心,懷揣著單純的信心,在一切奧秘背後,有著救贖與一切的答案。當然這次大無畏的救贖計劃獲得了成功,救贖的高潮與成就發生在黑洞裡面,在那裡古柏找到的不僅是救贖之道,更是頓悟了救贖的奧秘與人類實存的意義。

所以,Interstellar,或者某一些科幻小說,也可看作不過是又一種形式的回歸永恆的神話。

解碼Interstellar有很多把鑰匙。不少人手拿的是科學理論,有些是人性與愛,而我的那把,是「拉撒路復活」。

片中Brand博士說,這個救世計劃的名字是「拉撒路計劃」,寓意死而復活,古柏說,但他必須先經過死亡,才可以出死入生。這個名字表面似乎指的是那先驅的十二名科學家,甚至之後的古柏等人需要付上生命的代價,才可能為人類的未來殺出一條血路;而或許還有另一層不那麼崇高卻更真實的含義:只有犧牲了地球上的人類,才可為未來的人類這一種族找到更廣闊的天地。

但拉撒路復活的隱喻並非止步於此。四福音書中,約翰福音是最特殊的一捲,而拉撒路的復活在這卷特殊的福音書中,也有著特殊的地位,並不僅僅因為它只在這卷書中被記載。相比另三卷福音書拉拉雜雜一堆,約翰福音的結構顯得特別簡練,從耶穌出來傳道到他受難復活之間,約翰只記載了七個耶穌所行的神蹟,「拉撒路復活」,是最後一個神蹟,無疑是耶穌傳道生涯的高潮。它的重要性不僅是因為耶穌的能力超越死亡,更因為這個故事中直白而具體地記載了在其他經文中少見的耶穌的一面。

「耶穌哭了。猶太人說,你看他愛這人是何等懇切。」

這大約是「拉撒路復活」中最為人熟知的一句經文。耶穌哭了。神子從未在這一刻那麼像人子。拉撒路的故事中,兩次講到耶穌的愛,並不是抽象的大愛,而是具體的,實實在在的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約翰說:「耶穌素來愛馬大,和她的妹子,並拉撒路」,又借猶太人之口說:「你看他愛這人是何等懇切」。神愛世人,透過的是將自己的獨生子賜給世人,透過他的獨生子為所愛之人流下的眼淚體現出來。神的救贖大計,並非是超然而抽象的理念,而必須落在時間與空間上的某一點,實實在在地介入在歷史之中。

神子與神子的救贖,不是conceptual的,而必須是historical的,由history event構成,這是基督信仰中不斷爭辯亦不可動搖的根基。古柏在黑洞的五維空間中,置身於Murph房間的時間合集中,忽然頓悟:並不是我們需要「他們」,而是「他們」需要我們!

全知全能如「他們」,即便擁有實施救贖的技術,也不能夠成就,「他們」建造Murph房間的五維空間,吸引古柏走到這一步,因為「他們」需要古柏,需要Murph的房間。救贖的施行,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空間與時間上的一個點,歷史上一個真實的時刻,在那裡,救贖者與被救贖者發生接觸。「他們」作為遙遠世界的他者無法掌握找尋到那個歷史時刻,他們需要古柏,一個真實地活在這段歷史中的人來定位。而讓抽象的救贖與現實發生溝通,而不成為冥冥囈語的解碼器,正是愛。因為比起一切宏偉理論,愛是一個個體與另一個個體之間,最清晰最有力的訊號與聯結。

神對於人的愛,促使了神以人的形象來到世上,神與人同行同住,使救贖成為可能。這是基督教的道成肉身,是印度教的Avatar,也是古柏在黑洞中頓悟的救贖的奧義。

「父啊,我感謝你,你已經聽我。我也知道你常聽我,但我說這話,是為我周圍站著的人,叫他們信是你差了我來。」

耶穌在將拉撒路復活之前的禱告中,如是說。約翰福音的另一個特殊之處在於,耶穌不斷宣示強調他與他的父之間親密無間的關係,並在最後的晚餐中提出他將會賜下聖靈保惠師給門徒。約翰福音清楚表明父、子、聖靈之間三位一體的關係,不是一種神學上的論述,而是對三個位格那緊密不可分割的關係唯一可行的敘述。三位一體,教義上說,是一位神,擁有三個位格,這由三個位格組成的獨一的神,據某些神學家說,只可用愛來比喻。聖父是施愛者,聖子是被愛者,而愛這個行動,正是透過聖靈表達出來。三者各不相同,卻必須同時出現才可構成愛這個動作,沒了任何一方便也不存在所謂的愛,也就不存在什麼神了。

正如在黑洞中,那施行救贖的,是來自未來的人類;等待被救贖的,是活在21世紀的人類,對古柏而言,正是在書架後面抽泣迷茫,令他心揪的小女孩;而那將這救贖實踐出來的,是古柏──一個人類。於是在那一刻,古柏頓悟,從來不存在什麼遙遠的他者,那不是「他們」,而是「我們」。既是群,來自不同時代的獨立個體;又是一,同屬一個種族。在這個救贖事件中,古柏感受到人類作為一個種族,超越空間時間的阻隔,我們是一體的,我們的命運緊緊相連;這救贖的一刻,是「我們」的同在,合作完成的。

若是這個故事停留在一個來自未來外太空擁有高科技的智慧個體對人類無私或偶然的拯救,它不過依舊是個俗套的人類中心視角的故事──不僅整個世界,乃至整個宇宙都是圍著人類打轉,好像他們多麼獨特而珍貴。可以說,不僅被救贖者,施行救贖者是人類,甚至連那全知全能的救贖者都是人類,似乎是人類中心論的巔峰。然而跨過了這傲慢自大的極限,故事又變得有意思起來。穿越星際中的掙扎、衝突、失望與孤獨,還有那在天上數小時人間已恍如隔世,整個世界與一切都被時間偷走,而只有自己被遺落在過去的無助痛苦(那是整部影片中唯一讓我觸動的煽情時刻),這些忽然都變得不再重要。人類被恐懼、孤獨與期盼驅動而探索太空,而最終得到的答案需要放下從這些從個人出發的得失,把自我交託於一個更大的集體意識。這是古柏在黑洞之中的第二次頓悟,他的自我意識被更大的「我」所浸沒,他不再是傳統意義上力挽狂瀾的英雄,而是人類這個浩渺大家庭中的一個分子,沒有他來自未來的同胞,救贖的大門不會打開;而沒有他的努力,救贖無法施行;而沒有他的女兒在地球上的信任與回應,救贖亦無法達成,一切都在心有靈犀中。

「主啊,你若早在這裡,我兄弟必不死。」

Interstellar中一再出現的危機,是與時間賽跑。太空中的人與地球上的環境危機賽跑,黑洞附近的人與地球上的人賽跑。時間與效率,是這場計劃的關鍵,至少他們是如此認為,一旦跑輸了時間,便前功盡棄。

拉撒路的故事也是一個與時間賽跑的故事,至少在耶穌之外的門徒和猶太人看來。馬大與馬利亞在拉撒路病重之際傳話給耶穌,期盼他能前來醫治自己的弟兄,他們對耶穌醫治的能力滿有信心,只怕他趕不及在拉撒路病故前到達。然而,耶穌卻在眾人期冀的目光之下,故意捱延,甚至故意輸給了時間,等他啟程的時候,拉撒路已經病故多日。當馬大與馬利亞見到耶穌的時候,第一句的話都是「主啊,你若早在這裡,我兄弟必不死」。這句埋怨似乎正正印證了Interstellar中,古柏等人在太空上對遲到的恐懼,地球上的至親者對遲到的不解與憤懣。後世信徒解讀這段經文中耶穌故意的遲到,說這是因為耶穌意在施行更大的拯救,當馬大馬利亞的信心只落在耶穌醫病的能力之上,耶穌希望她們將信心放在他是生命之主的應許上,將眼光放在他與全能父神的關係之上,而這救贖不僅僅可造福拉撒路和他的姐妹,更可造福全人類,乃是他來到世上的目的。而為了彰顯這救贖,並使人信服,耶穌必須讓拉撒路經歷死亡,讓他的姐妹經歷絕望,正如耶穌自己一樣,也是必須經歷死亡,才可復活。

古柏曾兩次被黑洞拖慢時間,第一次是在第一個覆蓋滿水的星球,他精密計算將時間損失降到最小,他對行動失敗而懊惱憤怒,在登上太空船後,他對著錯過的歲月痛哭流涕。但來自未來世界的人類所安排的救贖註定必須冒著時間被無限延遲的風險,才能實現。第二次古柏主動選擇放棄,不僅放棄追趕時間的掙扎,甚至是做好徹底而永恆地輸給時間的準備,但生機正藏在死亡與放棄背後,不僅是此刻地球上人類得救的方程式,更是擺脫與人類如影隨形的恐懼與焦慮的秘訣,是人在這宇宙間的位置與實存意義的奧秘。

墜入黑洞的那一刻,古柏並不知道這一切,他也許已經做好犧牲的準備,也許帶著些許僥倖,盼望在黑暗後面找到一絲渺茫的希望。他的信心雖小,找到的獎賞卻是大的。很多人說這部電影存在許多巧合,主人公幾乎幸運得無法想像,也許只有在不合常理之處,人才需要take a leap of faith。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

基督教的救贖觀中,人的信心寄託於上帝的愛與大能,而將全知全能的上帝和他的計劃與地上渺小人類聯繫起來,能實實在在落在二千多年前的巴勒斯坦,能讓神與人同行同住,能被後人以最鮮活的回憶記錄下點滴的,是耶穌的道成肉身。他既是神,又是人,人們看到至高無上無形的他者,變成了「我們」;而那玄而又玄的道,以人可以理解傚法的方式被實踐出來──愛人如己。讓他者與我們接觸,搭起這座橋樑令等式對等的,是既是人子又是神子的耶穌。而在Interstellar中,神話不再需要如同道成肉身,如同Avatar這樣架起橋樑的神人,那他者本來就是「我們」,我們是被救贖者,也是救贖者,我們的信心不需要寄託在不知所終的他者,而是我們自己身上,而令我們成為自己的神明的,是愛,是自我犧牲,並對人性寄予的信心。

有人說,Nolan講來講去還是人性的偉大,還是煽情,還是絮絮叨叨說愛,太空洞無聊了。也許觀眾期待在玄而又玄的特效與理念背後,理應有驚世駭俗的結論與發現,而不是這些愛與犧牲的陳詞濫調。可是也許Nolan就是想要告訴我們,那些被我們重複到厭煩,感到毫無新意的愛啊犧牲啊,是多麼重要,甚至值得請一堆好萊塢明星,找物理學巨擘,種一塊玉米田,燒一大堆美金去說給我們聽。也許愛是陳谷爛麻,也許是再普通日常不過的事,比如父女之情,比如戀人之間的戀慕,比如同袍的情誼……儘管我們習以為常,甚至不屑言說,但是這些無限無盡的林林總總的人與人之間的愛與聯繫背後,是一個更大的「愛」,讓我們放下自我,將我們聯繫成為一個共同體的大愛,那些我們經歷的種種瑣碎的愛,甚至只是某個瞬間,不過是這種大愛的碎片與反映。這大愛,是我們人類存在的意義,是我們尋找救贖與自救的唯一途徑,我們只有透過在日常生活中實踐一件又一件這些卑微而不足為道的愛,才可抓住永恆的一個瞬間。

看到這裡,有些基督徒又要跳腳,批判Nolan將有限的人取代了至高無上全能神的位置去談論救贖是一種褻瀆。但我們不要忘了,創世紀中的雅各在夢中見到異象,看見有天梯連接地上與天上,而有天使在這天梯上上去下來。約翰福音的傳統講述的是一個至高永恆的道從天上降到人間,完成了地上的使命,證明了他是上帝的兒子,再次回到了天上;但這傳統還有另一面,是耶穌作為人子在地上施行神蹟,死而復活升天之後,降下聖靈回到地上,並應許他會第二次再來。無論是在猶太教還是基督教的傳統之中,神從來不是一個高高在上,遠離人世的他者,上去下來是他行為的一貫邏輯與模式。我喜歡Nolan沒有讓那古柏口中未來的人類露臉,他們悄無聲息地布下棋盤,當任務完成他們又悄無聲息的隱去。是的,我們沒有必要知道他們到底是誰,長什麼樣子,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重要的不是那個他者或「我們」的具像是什麼,唯一與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也是諸多宗教所談論的,不過是相信,那他者,因為愛,成為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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