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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輪:亂世浮生--The CrossingⅠ

太平轮(上)/太平轮:乱世浮生I(台)/生死恋

6.1 / 977人    129分鐘

導演: 吳宇森
編劇: 王蕙玲
演員: 金城武 章子怡 宋慧喬 佟大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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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妖

2014-12-02 22:25:19

吳宇森的華麗與笨拙


      當初聽說吳宇森要拍《太平輪》,心裡一沉。這個題材很難成為一個商業大片的良好的故事土壤,它具有抗拒被消費的嚴峻一面。
    帶著不高的預期,坐在影院,心態倒有些像在審片:一幕一幕,一格一格,逐個場面看下來,漸漸有了敬意。當看到第二次戰爭大場面,感到意外。2007年,《集結號》宣傳時號稱戰爭場面堪比「拯救大兵雷恩」,我記得那裡面只有一場戰爭戲,後面是抽絲剝繭對戰爭的回憶與反思,這是對的,戰爭戲太燒錢了。所以看到一部片子裡有兩場戰爭戲——你能看到這個導演是怎麼花這個大製作裡的每一分錢,而且花得非常慷慨、有誠意。給你足夠還不行,要奉送過量。
    看電影前,想像這樣一個大題材,要從什麼小角度切入,才算巧。不是。吳宇森的長處竟在用大場面,大架構,不像切入,簡直是劇烈撞擊這個題材。因此電影擁有一種恢宏氣質,是美的。但反而細節有些地方不夠細膩,比如章子怡的人物設定是一個不識字的底層婦女,看看她那張秀美的臉,哪裡像不識字婦人。既然說到這裡,就順便說說導演對演員的調教。章子怡最失敗的角色是《梅蘭芳》,那裡面整個是一北京大妞,哪裡有當年聲震京滬「冬皇」的威嚴難犯。最好是《一代宗師》,王家衛拍了八年,我在一篇文章里說,時間都用到哪裡了?就是拖到演員們身上有了功夫,而不是去演一個功夫。但現在我又想,其實是用時間慢慢磨掉演員身上那層殼。每個演員尤其是明星,都有殼,在一部電影裡,他們本能會用最熟悉最自在的模式去詮釋角色,如《太平輪》中,章子怡展現出的欺霜傲雪的氣質,這是她的殼,在這裡面,演員是自在和舒服的,但不是最好的。
    我們普通人,在面對世界時也有自己的殼,它保護我們敏銳的神經與粗糙的人世隔開。所以,我對那些盡力避免「殼」的存在的演員總是心生敬意,神經裸露在外必然是疼痛的,但體驗更多,表現更多。如梁朝偉,如金城武。金城武是這部戲裡表現最好的,他是一個日本軍隊中的醫生,醫者,仁者,註定他在戰場上是一道悲憫的注視的目光。其次,台灣人被日本徵兵,加入侵華戰爭,這段故事,《大江大海》寫過,是台灣歷史上既痛苦又沉默一段。這個身份設定本身已有極大的張力。我最喜歡的神來之筆即出自其中:他飾演的嚴澤坤自上海返回台灣,關卡工作人員問哪裡人(工作人員說的是國語,是大陸來的接收人員),他說我本地人,「那你怎麼會講國語」,日本徵兵,我作為軍醫應招入伍。「那你在東北戰俘營呆過囉?」「嗯。」講完這句,兩個人都不說話,靜止一秒鐘——大陸被日本打了八年,工作人員翻湧的國讎家恨,蔑視中興許還帶著憐憫,嚴澤坤的沉默又是什麼?不敢想。一秒鐘後啪地蓋章放他過關。停頓這一秒,歷史的湍流奔湧而至。
    金城武在劇中,有一種舊舊的悲哀,鈍鈍的光芒。在日據時代,台灣人是二等公民,國民黨接收台灣,旋即發生二二八事件,槍斃本地菁英無數,僥倖無緣政治逃過的,也噤若寒蟬。這是他身上那種年深日久的悲哀的來源。可是他還保持了一位醫生的職業尊嚴。到他的戲份,電影的角度往小里走,往生活里走,吳宇森搭起的華麗大架構得到了生活樸素底色的支撐。
    結束時,首映禮主持人問吳宇森,為什麼想拍一部愛情電影,我愣住了,這怎麼會是一部愛情電影?它用那麼大篇幅講戰爭、講離亂。愛情反而是當中比較不重要一部份吧,再說吳導拍的愛情……散場一位女性電影從業者苦笑:他根本不懂女人啊,另一位男性導演對片中男主角們的評價是:一群硬梆梆很笨拙不懂女人還覺得自己很帶感的男人。
    那為何我在結束時又悵然若失?打動我的,不是愛情,是戰亂、戰場上男人之間的感情。《英雄本色》《喋血雙雄》時期奠定的男性情義風格,在本片既有繼承,又突破昔日類型,而上升至國讎家恨的更大的戰場。電影一進入戰場,立刻就活潑潑起來,不僅特技真實帶感(「爆破專家」外號不是白來的),而且,他真的講明白,為什麼人類會在某種境況下發瘋一樣地迎著槍林彈雨衝鋒,拿肉身賭博,理智地玩命。除了國讎家恨、抗擊侵略者、軍人的榮譽感,在戰場上,還有下級對上級無條件的服從,謙卑裡帶著愛意和敬意的服從。我願為你去死,這真是一種強烈到近於愛情的感情。我因此懷疑過吳導的性向,卻是李安更懂得他:「男性到了極端就可能變成Gay,吳宇森電影裡有很多男性情誼跟談戀愛的感覺很像」。漫長的戰爭戲,場面大,卻不顯空洞,男人之間陽剛又複雜的多種感情細密地填滿時空。想起「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真的就有那種既殘酷又溫暖的柔情。這是男人的世界。
    兩段戰爭,層次分明,場面宏大,但作為一部大片,它想表達什麼?有的大片,只是用大明星大場面來賺票房,不負責內置價值觀。它呢?當國民黨將領雷義方看到共軍部隊,前撲後繼地衝過來,當他看到自己的部隊和共軍部隊都像前幾年打日本人一樣的不怕死,雙方的屍體壘滿戰場,對方的小兵抱著炸藥包鑽到坦克下面,引爆自己和坦克同歸於盡,身為抗戰英雄的他喟然長嘆:我走進了一場錯誤的戰爭。作為一部大片,他的這句話就夠了。它點出了一個時代背景。
1948至1949年,太平輪駛向台灣。它的背景,是共軍在北方戰場連連大捷,國民黨節節敗退,逃難船應運而生,一票難求。它的背景,是國民黨如何失去了大陸:通貨膨脹、民不聊生、窮人被飢餓熬紅了眼,警察隨意抓人打人。貧民窟的另一端,是衣香鬢影的夜上海,站在文化和財富累積的頂端的菁英階層,沒有聽到大地深處屁民的哭聲,對財富及這份文明的原罪毫無了解。這部電影之所以通過審查,也跟它描寫的是那個階段有關,那是共產黨形象最清新的時候,大批知識分子與年輕人都倒向它的陣營。終於,大地被撕裂,內戰不可避免。這是中國人一次幾百萬人口的流亡、遷徙,離亂。電影拍貴族,有貴族沉淪前的迴光返照的光芒,很穩很美。大家聊天,有人說國軍不敵共軍,大資本家蔑視地:也許換一批人更好。這是何等氣概;拍底層,說服力稍顯不夠,除了章子怡並未豁出去自己毀掉這層美麗優雅外殼,去演一個不識字的底層。還有共軍為何人心所向。小兵說:從來沒人尊重過我爹娘,他們做到了,經過我家門,從來不進去打擾,也不拆門板。這當然取材於可信的素材,但略少生活的質感。大概如今的九零後演員,已經很難真正理解窮的煎熬,理解人們為有饅頭吃就能當兵殺人。不僅許多老兵一去台灣,與家人終生未見。進軍西藏的十八軍,又有多少人進藏後,終生未回老家,未曾見到為他哭瞎的老母。貧窮與戰爭對人性的煎熬和試煉,揉碎了人性,也無限拉高了人們對痛苦的忍受閾值。在盛世看來令人心碎之事,在當時都是平淡而又平淡。而共軍又格外有一種被信仰照耀的神光隱隱,這種光芒,在《黃金時代》的左翼戰地服務團,在丁玲身上,是有的。本部影片,以國民黨將士視角刻劃戰爭,對共軍的刻劃,稍顯面具化。
    內戰中,各種交通工具告急,火車頂上都是人,船艙里坐不下都到甲板上,在船上生產的,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就用軍毯包住仍到海里。1949年1月27日,在小年夜起航的太平輪,因戰爭的逼近,而承載了太多人的希望,原定上午出發,一直推到下午四點半,賣出五百多張票,實際上船的超過千人,超載嚴重,搖搖晃晃出發。七個小時後,與貨輪建元輪相撞,近千人遇難,僅三四十人生還。
    這是太平輪海難的背景,它不是《泰坦尼克》,後者的背景處理的油光水滑,只凸顯出階級——頭等艙和三等艙的矛盾,富家女和窮小子的愛情。作為中國1949年的這次海難,它承載的東西更沉痛複雜,電影居然拍出了這份大時代與離亂,作為一部電影,它展示了自己的誠意。

    PS:寫完這篇文字,發現已經有了許多影評,批評者語氣之粗暴,令人心驚。可以不喜歡,講道理就好。粗暴刻薄文風似乎是當下風尚?但我明白這部影片為何在有些人看來滿是槽點。吳宇森說現在的電影太浮躁,少了太多情懷和文藝氣息。他想拍一部優雅的電影。
暴力美學大師,拍優雅愛情片?但細想,他之所以開創一派風格,不正由於他將暴力定格、靜止,「在敘事本文中加入了一系列修辭性的成份:通過升格畫面改變影像的敘事時間。他把一種以表現殺戮為目的的電影敘事形態演變成為一種以動作表演為目的的舞台化電影空間,進而在根本上改變了動作電影中暴力的存在方式」(《藝術評論》)。歸根到底,仍然是浪漫化的。只是,八九十年代,我們欣賞這浪漫,是在昏暗的錄像廳、看的是泛著雪花的盜版錄影帶,這一切粗糲粗糙反而凸出了它的浪漫情懷。如今,把這份浪漫放大一百倍,在IMAX幾十米的大螢幕上,這份浪漫就顯得過份華麗……有些地方,我也暗暗擔心,害怕過火。《赤壁》是一個導演沒克制住自己的浪慢走向氾濫的反面教材,但《太平輪》還好。鴿子出現時大家都笑了,這像希區柯克會在自己的每部電影裡露個臉,鴿子相當於吳宇森的作者簽名吧,倒還蠻親切的。
    看電影時,暗暗猜測吳導的星座,大概是土象星座。這部影片有土象星座創作者的那種笨拙、沉重,換一位導演,也許會拍得更巧,而他,是用要一奉十,是用大場面多投入來彌補自己的不夠靈巧。後面的分享會,他出來說話,不會表達到了分分鐘冷場,這也像土象星座。滯重,木訥。如果網上資料確實,他生於9月22號,正是土象處女座。這解釋了他何以要拍「優雅」的電影,雖然這實在是一個離優雅相去甚遠的時代。我認為,電影中有些東西,與其說是優雅,不如說是笨拙。但在普遍都太聰明及靈活的當下,我願意給這老派的、落後的笨拙,給我少年時的偶像一些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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