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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烈農

2014-12-15 07:35:34

究竟誰創造了星際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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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誰創造了星際穿越?

克里斯多福•諾蘭,——這個以中文音譯的英文名,指向許多重名的人。其中,當今世界最出名的,是《星際穿越》的導演與聯名編劇。

英文名置個人名在前,家姓氏在後,與中國人命名習慣不同。但中英二者並世界諸語諸文化大致相同處在於:個名指向個人存在,姓氏指向宗族延續。因此全球觀眾大都不難理解:片中家人之間多自然直呼個名,或以反映血緣關係視角的親屬身份代詞指稱;外人提及或直呼墨菲•庫珀(Murph 古柏)時,則多稱「墨菲」,既指向非宗族視角下的個體,又避免交流時出現重名指稱混淆;而指向「庫伯家的頂樑柱」飛行員庫珀,或功成名就「庫珀家的」墨菲時,人們就都稱「庫珀」,甚至導致片末出現重名混淆尷尬,也不失自然幽默。不過,片中角色鮮有出現的,是全名。因為只有在特別鄭重的語境下,才會直稱某人全名,比如秘密會議室牆上懸掛的宇航先驅照片和名牌。

強調這一點,關乎觀眾對與「名」有關的事實細節理解。比如,庫珀先生對布蘭德女士的稱呼,從一開始的「布蘭德博士」、「布蘭德」,至影片中後期某一刻隨口叫出「艾米麗亞」,所謂直呼其名——說明這一男一女的「距離」是與「功成名就」無關的一種「由遠及近」;但庫珀在其後生命垂危之際發出求助信號,卻本能呼叫「布蘭德」,指向宗族,展示了個人與宗族之間的從屬關係。同理,無論曼恩博士一開始直呼「艾米麗亞」顯得多麼不自然、套近乎(這位演員演技精湛),最後涉及生死存亡的冷酷對話,就還是指向宗族,稱「布蘭德」。又如,片末人類暫時幸福生活所在的庫珀太空站,是以宗族姓氏命名。這種命名方式指向的是整個宗族的全體存續榮耀,而弱化個人功勳。在此基礎上,庫珀太空站的紀念碑更將榮耀延伸至了「所有勇敢的男人和女人」,雖畫面字幕未及,但按理也必如墓碑般鄭重鐫刻有墨菲•庫珀的全名,以示命名來源。

從幕前到幕後,雖然影片演職人員名單也將一部電影的榮耀延伸至所有參與的男人和女人,但自始至終最大寫的名字,畢竟只有一個。

克里斯多福,Christopher,在英文中也可暱稱作克里斯(Chris),二者詞源皆指向基督(Christ)。「克里斯多福」本義是「基督差來者」或「基督信使」。諾蘭,Nolan,則是一個英語化的愛爾蘭蓋爾文,本義 「駕車武者」或「駕戰車的鬥士」。

《星際穿越》也是漢譯名,其原文,Interstellar,字面意思是「星際」,與「穿越」無關。「穿越」是眼下尚未褪熱門的中文詞,指向超時空旅行。因此,這個漢譯名大大侷限了英文原本的廣大所指。在片中,庫珀等人討論並分析先驅探險者們的行蹤時,每個追蹤螢幕上顯示的,正是其人所在的星球,一人一星。一個人的星球,這不免令人想到《小王子》的浪漫,指向身體和內心的絕對孤獨。片中庫珀操著一口得州口音,演員本人馬修•麥康納亦生於得州——又稱「孤星之州」。而在孤獨與孤獨之間,恰恰就是片名原文所指:《星際》。至於到底「穿越」與否,是原文留白。

我希望以上一些對「名」的粗淺分析,能從根本上有助於讀者認識其各各所指的本體。因為這些「名」將在後文反覆出現,就如同諾蘭在片中先花了不少筆墨闡述「墨菲」這個名字的設定。然而在片中,墨菲這個角色聽了設定後卻表現出某種似懂非懂:到底是相信人們普遍認同及簡化的「凡可能出錯的必會出錯」,還是接受父親樂觀的解讀——「凡可能發生的必會發生」?無論如何,當美國空軍高速載人工具計劃的研究員,於一九四九年以工程師墨菲(Edward Aloysius Murphy, Jr.)命名這項定理時,其惋嘆的大量無法避免的「錯誤」的「實行者」和「責任人」,是參與計劃的人。本文亦難免出錯,望讀者海涵、方家賜教。

以上,是本文第一小節。

大陸公映版由中影承譯,翻譯和字幕團隊共署名六人,以國內公映外語片人工安排而言,可謂人數眾多。可惜錯誤不少。

理科生在開片處,飛船起飛不久,可能就如墮地獄。因為指向速度的專名「一馬赫」(Mach 1)被錯譯為指向某種設備型號的「馬赫一號」,是硬傷。文科生觀影體驗或許更差,尤其是語言類學科的。因為片中核心太空站名字所代表的「耐久」(Endurance),被錯譯為「永恆」(Eternity),相去甚遠。另有一些誤譯和不妥,但都不及這兩處荒唐,就不多舉例了。最難受的大概是神學生等在中國比較邊緣學科的人,其糟糕觀影體驗主要不一定來自「英譯漢」的語際翻譯,而更可能來自符際翻譯的錯位。因為這部電影充斥廣義基督教的符號,如拉撒路、永恆、試探、試煉、祈禱、信仰、預表、應許、印記,不勝枚舉,但卻幾乎沒有指向基督教榮耀的上帝。這首先造成了這部電影本身的一個重大諷刺:成本一億六千萬美金,首周票房已超兩億六千萬美金,如此不敬虔指向信仰上帝的巨額資金流,反映在當今美國好萊塢的每一張鈔票、每一枚硬幣上,卻都依法印著這樣一句話——「我們信仰上帝」(IN GOD WE TRUST)。繼而穿越到中國,這個《好萊塢報導》(The Hollywood Reporter)[注一]和《中國日報》(China Daily)[注二]等媒體點名嘆服其票房貢獻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這裡,由於無神論的官方權威,陌生的「信仰」成為邊緣化的符號,游離於既有資訊傳播框架之外,觀眾就更不覺得影片撲面而來的那種諷刺所承載的荒謬感是一種錯位了,可謂錯上加錯。——在中國,掙人民幣,就必須堅持藝術「為人民服務」,這顯然才是彰顯絕對真理的合法邏輯,似乎負負得正、錯錯為對了?

人,是諾蘭電影藝術的源點。其處女短片《蟲豸》(Doodlebug)就是一部無限指向作為個體的「人」的電影。這樣一種文藝作品,絲毫不為人民服務,因為「人民」——而非「人們」——是個政治概念。

政治,從諾蘭處女長片《追隨》(Following)開始,呈現出一個重要維度。至《蝙蝠俠》系列,階級、革命、恐怖主義等政治寓言似乎更加顯而易見,但諾蘭卻在接受《滾石》(Rolling Stone)[注三]採訪時,否定《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的政治性,堅稱:「只是講個故事而已。」

宗教,尤其締造大寫「西方」文化的基督教,則更是諾蘭極力避免的維度。雖在《蝙蝠俠》系列和《致命魔術》中觸及原始部落和魔術所牽扯的神秘主義,但淺嘗即止。離專門討論宗教,甚至特定的某宗、某教,還相去甚遠。諾蘭此番筆下角色仍以英語為母語,卻小心翼翼地在任何震怒、驚嘆,甚至肉眼看見宇宙罕見奇觀時,也避提早已口語化的常見感嘆語——「噢、我的上帝」(oh my God)。而諾蘭本人對宗教信仰,尤其基督教的迴避,也無時不刻在其生活中體現。在就《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首映科羅拉多槍擊案發表聲明時(The Hollywood Reporter)[注四],諾蘭最後說到「我們的心與他們及其家人同在」(our thoughts are with them and their families),不太符合英語習慣。在普遍受基督教影響的美國文化中,人們習慣性說「我們的心及祈禱與某人同在」(our thoughts and prayers be with someone),而不會刻意拆開這個比較固定的搭配。諾蘭刻意隱藏的「祈禱」,在《星際穿越》中終於顯形,但卻是以一種玩笑的方式:老庫珀調侃盯著地上「異象」的庫珀和墨菲是在「祈禱」,並要求兩人「祈禱完了把這(異象)打掃乾淨」。——庫珀直到片尾才做出回應,告訴塔斯:「這裡從未如此乾淨。」可影片又有明確表現庫珀在太空裡雙手交握靜坐光中沉默的美好鏡頭,這一幕不指向祈禱,指向什麼?庫珀的兒女以及老布蘭德,在地球上不斷向沒有回音甚至不知生死的人傾訴,唯相信去者還會歸來,這不是祈禱,又是什麼?諾蘭在許多維度都呈現出這樣一種欲言又止,需要觀眾費心及費力才能體會。觀眾如果想要更深切體驗片中太空人們在太空裡只能聽見祈禱聲卻似乎無能為力的感覺,就可以看看尤里西•塞德爾的《耶穌,你知道》(Jesus, Du weisst)。

科學,是這部科幻片的重要訴求與賣點。片中提到的異象,一開始指向鬼魂,繼而指向重力,然後指向愛,最後指向墨菲口中的「你」。在從幕後到幕前全方位的科學包裝下,諾蘭傳遞的是人文主義的信號:「你」可以利用「重力」表達「愛」並得救贖。這就好比一個科普作家和一個心靈雞湯寫手共同創作的童話,乍看儼然是鬼話;細看呢,曖昧雜糅。諾蘭的信念,似某種時尚的科學萬能人文主義,彷彿科學技術的進步最終必定可以令人類實現終極自救。《今日美國》(USA Today)[注五]認為此片虎頭蛇尾,稱:「這部電影,內容涉及了經歷戲劇性錯誤轉折的一個世界,及其後續複雜的紛亂。最終意欲作為高潮所呈現的人文主義結局,似乎太過於簡潔有序。」

符號,承載著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導演」一詞作為一個符號,其詞根「導」(direct)的本意就是「導向」,源自拉丁語「我引導、我統治」(regō)。一個「名」,作為一個能指,指向一個「實」;但這一層所指並非其終結。羅蘭•巴特在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基礎上,推導出了二級能所指關係,即將一切符號闡釋和意識形態的形成,都指向社會自構以維護話語合理性的隱秘系統傳承。即將所有「人話」指向「神話」——並非古典意義上的神話傳說文本,而是一種精神文化框架。正如儒釋道從本源上影響著中國人的精神文化,基督教則從本源上影響著美國,甚至大寫的西方精神文化。

假如說諾蘭掙著信仰上帝的錢,卻不信仰或榮耀上帝,並不稀奇,只是美國廣泛的信仰危機;那麼披著科學和人文的外衣,玩著宗教的梗,卻不提資訊來源出處,就幾乎有些太不誠信了。幸好,歐美觀眾對基督教那一套隱喻已再熟悉不過;可惜,中國觀眾則可能因此喪失許多精彩。希望本文的每一個字,都有益於對信仰不敏感的觀眾,獲得與原片本土母語觀眾更接近的觀影體驗。

以上,是本文的第二小節。

克里斯多福•諾蘭這部影片帶來的最大益處,是人們熱烈的討論,即資訊的交流和思想的碰撞——「心際」穿越。影片引發各學科專家、學者、愛好者討論。甚至「翻譯」這樣一個向來默默奉獻的領域也獲得許多關注,只因為貫穿全片提綱挈領的一首無題詩,順理成章成為熱門話題議論焦點之一。高曉松、張大春等名人,在網上分享各自漢語甚至古文的個人譯文(部落格)[注六],令話題再升溫。篇幅所限,這裡只引用巫寧坤高度忠實原文字面的直譯,作為參考;我唯對其處理「溫和」(gentle)詞性及語法成份問題上的草率,及末闋次句句號的缺失不認同。英文原文可在詩人網(poets.org)[注七]讀到。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進發出閃電,他們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最後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麼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並歌唱過翱翔的太陽,
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嚴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看出
失明的跟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
怒斥,恕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托馬斯從小受基督、天主、猶太教等文化廣泛薰陶,創作許多以此為主題的詩作,持大寫的基督教傳統生死觀,死後葬於威爾斯家鄉一教堂墓地,墳前立著一尊比墓碑還高的十字架。因此,拒絕直面十字架的諾蘭,對托馬斯的引用是比較牽強及流於字面的。這首詩中反覆出現的兩句話,是近乎直白的基督教信仰,即相信「向死而生」、「暗中有光」、「化咒為福」等一系列反合邏輯。而解釋這一系列反合邏輯,就必然引發神學議題,從而將解讀者引向諾蘭避之而不及或曰刻意留白的維度,即那因為「人」給機器「人」設置的不誠實所隱瞞的真實,不管是百分之五還是百分之十。——全備的真、實,要求全備的信、息,這是諾蘭借片中角色之口也承認的人類科學「暫且」無法辦到的事。

在影片中,十二個人,十二個人類最頂尖的太空人、科學家,踏上拯救人類的旅程,怒斥光明的消逝。其中公認最聰明、最優秀、最勇敢的一個人,居然就叫「人博士」。此人叫「人」。這是個德文姓氏,Mann,與英文「人」(Man)僅一字母之差,讀音一樣,意思也一樣,所以對英文母語觀眾而言,是個顯而易見的象徵。這個最優秀的人,背叛了人類——這對美國觀眾而言,又是個不言而喻的象徵:這個「人」,即中文字幕音譯為「曼恩」的人,不免指向《聖經》中那個出賣主耶穌基督的十二門徒之一——猶大。

但諾蘭畢竟不是在拍《星際聖經》或《聖經穿越》,所以對號入座的分析不宜多做。比如,「人」這個角色,其實不僅僅捆綁著猶大的記憶,還因其在片中所實犯的謀殺案,而背負該隱的記憶,並所有人的「殺人回憶」及其原罪——「人」殺了人、殺了機器人,又謀殺主角未遂,還試圖進一步謀殺全人類,想要做開天闢地的宇宙第一人。又好比片中深入淺出的雙關金句:「『人』之前都是在撒謊。」(Mann was lying.)——「人」簡直又要成了無可救藥的撒旦。

那麼主耶穌基督這個指向救贖主的關鍵符號又由誰體現呢?是老布蘭德或小布蘭德?還是庫珀或小庫珀?誰能拯救人類?按照如此功能主義的思路,樂於玩拼圖遊戲的人甚至可以解讀出「太空衣」象徵著「十字架」,多說無益。因此,可以確定的是,諾蘭有意使用著大量基督教的符號,但並沒有抱持基督信仰,所以其整體呈現不完全符合廣義的基督教思想——以這不多的背景知識為基礎,就大概搭建起了穿越到諾蘭心星的發射台。

影片有大量星空的鏡頭,又不止一次出現以「所在星」代表「某個人」的畫面資訊,不斷強調著「一人一星」的孤獨。夜的暗,正是靠著星光指明道路;駕駛各種交通工具的太空人們,每一次前途未卜的旅程,都指向一顆星;就連影片開頭駕駛汽車追逐無人機的庫珀,以期「為社會做點貢獻」,不也是為了獲得無人機上的太陽能電池嗎,豈非最終指向地球能量的源頭——太陽?而光明宏觀照進宇宙廣大的黑暗,在影片中又被微觀表現為英雄鑽進黑洞等奧德修斯式的行為。片中黑洞名叫卡岡圖雅,Gargantua,名字源自《巨人傳》中所描寫的一個食慾巨大的國王,即呼應了作者拉伯雷的人文主義視角。也就是說,諾蘭對「光明照進黑暗」的理解也許達到了「真理與愛觸及內心」的高度,但通過電影語言表現出來,事實只達到「英雄的地球人鑽進宇宙巨人食道(然後被『排』出)」的隱喻深度。

以上,是本文的第三小節。

諾蘭引用了托馬斯,野心真不小。托馬斯這首詩中,呈現了作為講述者的自己、作為敘述對象的現實中病重之父,以及作為雙關的「(天)父」三者呼應的關係,主要通過隱主語的祈使句實現。而諾蘭在這部電影中,則呈現了作為主角的庫珀、作為庫珀父親角色的老庫珀,以及作為庫珀異化的兒子——機器人「塔斯」——三者呼應的關係,主要通過首尾照應的喝酒聊天講故事這一傳統敘事結構實現。在這一點上,諾蘭顯然比托馬斯低了整整一個維度,因為前者所表現的人類之外,是作為「造物」的機器人,取道下行;後者則直接觸及作為人類「造物主」的天父,直登天路。

這個機器人塔斯,就充當著庫珀的「道」:庫伯通過它,才能與「他們」對話,類似《雪國列車》中的電話機。這種「道成機器身」的設定,實在並不新鮮,在《2001太空漫遊》等大量科幻作品中都有觸及。諾蘭本人在《記憶碎片》中早已嘗試過以極端方式表現「道成肉身」——比《哈扎爾辭典》的文本嘗試更甚——將「道」(Word/Λόγος)直接以紋身刺刻成人的血肉並以音畫展現。至此,諾蘭轉而選擇一條向科技異化的主流陽關道:「道成機器身」這種表達方式,就本片而言,十分有助於後工業時代的觀眾共感代入,產生雙關意義上「機械」地共鳴。當庫珀問塔斯「他們是誰」的時候,這部電影雖即將高潮,卻靜如死水。因為諾蘭放棄了讓庫珀直面「他們」質問「你們是誰」的暴力戲劇張力。諾蘭直接扔給觀眾一個間接答案,雖然勉強加入了「他們就是我們」這樣一個似乎衝突的自指反轉,還讓觀眾有些思考餘地,不至於像看《新聞聯播》那樣被徹底引導著解讀資訊的思路。但不得不指出,一部電影的高潮敘事竟需要仰賴傳統語言表述,大概是電影語言的退化和悲哀——觀眾如果需要體驗那種進化的前衛,大可以看克利斯•馬克的《堤》(La Jetée),甚或德里克•賈曼的《藍》(Blue)。

諾蘭所辛苦保留的敘事懸念,就如同馬修•麥康納在接受《紐約時報》(NYT)[注八]採訪時一段邏輯荒唐的陳述所言:「這部電影挑戰人類,但同時也有信仰在其中。它說的是:『對,那外面就是有什麼東西在。叫它外星人也好,叫它上帝也好,叫它原動力,隨便(whatever)。』」——影片最後關頭,假如改結局說是外星人,那答案也就讚美外星人了;解釋成拉麵神,也就榮耀拉麵神了,沒本質區別。那麼這就不能叫「信仰」,不承載「永遠」(for-ever),只能叫「隨便」(what-ever)。這就好比,如果將《新世紀福音戰士》中所有借用自大寫基督教的符號全部改換名稱,也並不會影響其整體敘事,畢竟它不是基督教意義下的「福音」;在這個層面,完全可以將《星際穿越》的人文科技萬能論,理解為諾蘭版本的「人類補完計劃」。相比之下,呂克•貝松在同期好萊塢科幻大片《超體》(Lucy)中異化,或曰「補完」,成就一個擁有百分之百宇宙全息的優盤,然後便不知道如何繼續了,只能無力地訴諸開放式結局。諾蘭在這一點上倒是狂野得多,直接利用那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展現一個可以解讀為「救贖人類」的過程,並為之「機」選一個邏輯不甚自洽的答案,轉述給觀眾。不過這裡倒還真有一絲很微妙的幽默,不知是否諾蘭刻意為之:諾蘭給出的這個答案,其實就是機器神(deus ex mechina),而庫珀接近機器神所通過的「道」,是一個機器人。這個機器人最後還繼眾人之後成為庫珀的「副駕」,及其親生兒子結局不了了之後在門廊前「傳承故事」的交流對象……我總感覺片中庫珀這個人很無奈,甚至似乎要穿越銀河與螢幕質疑諾蘭:你到底要把我怎麼樣才滿意?!——庫珀顯然是諾蘭作為創作者的自我意識投射。從某種意義上講,諾蘭對自己的批判相當全面與深刻,甚至有意用大量幼稚且全無必要的蒙太奇去表現墨菲和布蘭德兩位姑娘之間身份必然的重疊與變異;因此,反過來講,其比較成熟的批判在某些維度就極有可能是無意而成。

在揭曉答案的一瞬間,諾蘭的科普敘事徹底由人文主義的無力滑向其從業以來長期展現的虛無主義,急轉直下跌入無盡深淵——可氣氛卻已在漢斯•季默以倫敦聖殿教堂管風琴為主音的鑼鼓喧天之下烘托到頂點,又不可能再往上行——就只好變成一場喧鬧的悲喜劇。皆大歡喜,喜中有悲,「白髮人送黑髮人」,悲喜交加,大喜大悲,不悲不喜,總之亂套了,連畫風都變了,居然很令人詫異地出現帶有自拍神器那種巧克力色朦朧美的虛焦鏡頭,看起來實在太像一支突然插入電影的手錶廣告。諾蘭所揭曉得答案,幾乎就是希區柯克的「麥格芬」——為影片以特效展示的「愛」所感動得目眩神迷的觀眾,其實幾乎已並不介意這個最終答案是什麼,或這個解釋是否合乎邏輯。

如果說《記憶碎片》是「為復仇而復仇」,《全面啟動》是「為夢而夢」,那麼《星際穿越》則是「為愛而愛」了。諾蘭確實具有把一個簡單故事複雜化的才能。——而在規模上,這次諾蘭不止要在電影院裡帶領觀眾體驗救贖哥譚市的感覺,更要去體驗救贖全人類的感覺了,而且是相當傳統的流程:從現在出發、接觸未來、回到過去……科幻迷大概早就已經對這樣的結構審美疲勞。

諾蘭必然相信永恆和愛,因為片中角色嘴裡說著「我永遠愛你」。但這些聲稱永遠愛對方的人也同時明確表示,自己的認知,大概還遠不足以認識什麼是「愛」,也更不知道:「永遠」為何物。老庫珀奉勸庫珀不要給小庫珀許自己不能實現的願望,但庫珀仍對女兒說「我永遠愛你,而且我會回來」(I love you forever and I am coming back)——在自己不明確知道什麼是「永遠」和「愛」的情況下,甚至在自己不確信幾時或最終能否回來的情況下。這可真是令人絕望的愛。

諾蘭試圖表達的,比如「對孩子來說我們都只是回憶」,是一種線性不可逆的複述。因此,庫珀先生離開孩子,前往(重返)太空,尋找具體意義上的未來的「家」(片末以預言式畫外音描述的「沐浴在新日下的新家」),「飛」在「天上」,如墜雲裡霧裡,獲得「好像成功了,因為『他們』正在關閉超方體」的啟示,最終重返(前往)了抽象意義上的過去的「家」——家人聚集的地方(具體表現為一個超大型太空站里一間醫院病房)。庫珀先生的時間「穿越」是相對的,按影片中的邏輯及科學解釋,是「不可逆轉」的;按背景音樂的烘托,是在滴答聲中流逝的時間。

諾蘭實際表現的,卻更多只是一種循環式的再現,就像那傳遞「愛的信號」來回擺動停滯不前的秒針,或像單調重複的賦格、翻來覆去的再現部,難免令追求新鮮感官刺激的觀眾乏味、熟睡。因為諾蘭意欲表現先知的預言,但在影片中一次又一次都未將其指向終極的「預表」和「應驗」。感覺這影片過一段時間就把音量逼到超大,配合螢幕大明大暗。這就是諾蘭利用電影語言表現「怒斥光明的消逝」的極致了嗎?——或者說,如果諾蘭指向了終極,那麼整部電影就只是一個序曲,那顆宜居新星上即將有一男一女繼續引領人類駛向「那個良夜」和「光明的消逝」。——這彷彿是能夠大幅提高這部電影立意和維度的一個視角。如果接受這個先驗的視角,則作為「諾蘭宇宙交響曲」之「動機」的詩,就是作為實體的整部電影幕前幕後的預言,超越了作為目的及功利性整全敘事需要的那種由摩斯電碼拼出「留下」之類的指向「預言」的符號。——也只有在這樣的視角下,庫珀向墨菲轉述其亡母在生產後那句話裡出現的「現在」(now)一詞,與諾蘭轉述已故的托馬斯在其父即將亡故時感悟的那句詩里出現的「現在」(now)一詞,才能無縫對接,並瞬間充滿各種對生死和時間的思考與解讀可能。

那麼,在這個視角下,影片末尾,一個剛剛告別至親生父的單身女人,利用機器人「親手」埋葬了她跨越「人類至她當時為止最長旅程」尋找的愛人,外表安詳寧靜,為過去的、當時的、之後的所有人類的繁衍及這部電影的存在,站在一個「現在」僅有她一人脫下氧氣面罩自由呼吸的新星上,安營開荒。畫外音敘述著她可能即將迎來一次長眠,以及隨之而來的新家,和新日的新光。一個告別了所有親人的單身男人,帶著誠實度更高、幽默度更低的機器人,及其在誠實度更低、幽默度更高且酌情保留資訊的情況下接觸到更接近「他們」一手真相的數據,駕著飛船,大概已如獲新生般安全脫離了以即將死去的女兒及其全族命名的巨大曲面科技體,「現在」直奔那單身女人而去。——庫珀和布蘭德尋找的是彼此嗎?還是什麼?庫伯和布蘭德是否交換或模糊了性別?為何這個女的留那麼短的頭髮而這個男的手裡竟掌握著承載「全備資訊」的機器禁果?庫珀和布蘭德是否像《雲圖》裡的主角一樣,以「先祖」的身份象徵不同的宗族甚至其他範疇下的人群分野?在《星際穿越》這支由符號線索堆疊而成的好萊塢特效史詩里,諾蘭卻又沒能給出任何哪怕觸碰終極的答案,而只勉強訴諸「前敘事」或無限輪迴的虛空暗示,真是令人惋惜。——正如喬伊斯在《芬尼根守靈夜》中的舊預言和新寓言一般,以環形的文字交疊遞進及超越承載文字之二維載體的速度,以一部聲光盛宴及超越承載四維認知載體的耐久……一道一孤一終一被愛一長延那/河流淌,經過夏娃和亞當的教堂……

諾蘭為人類文明——尤其好萊塢文明——所樹立的教堂,是影片中一座又一座飄揚著美國國旗的星球最高最宏偉最唯一建築。用美金搭建而成,卻因為不全備的誠實,或所謂幽默感,或所謂酌情緘默,而不說出美國早已危機的信仰。這是這部片子最大的本體矛盾,也是當大量觀眾通過科學哲學知識議論影片異象時,所忽略的那存在於每個孩子房間中的大象。——或用諾蘭藉由「醍醐灌頂」的庫珀使貫口活兒一般拋出的高科技「中心思想」,那每個孩子房間中的神秘的充滿各種科學術語和超驗奧秘的「來自未來」的可能性云云。——或用莫菲「童真」的話講,是「我並不害怕」的鬼魂,是「我說了但人們都不相信我」的,那所謂不可言說的,實體實指意義上的,「天上」的「父」——是不是就是指向上帝的「天父」?諾蘭似乎連通過機器人開這麼一個玩笑的膽量都沒有,竟還不如哈利•波特直呼「伏地魔」勇敢嗎?怕也只是出於敬畏,而非單純因為寫不出新鮮段子。畢竟陽光之下並無新事,庫伯的諾言,「我永遠愛你,而且我會回來」,不僅是《大話西遊》中至尊寶成聖后為紫霞仙子的祈禱所實現的應許,也是《聖經》中記載的古老文字。

值得特別一提的是,高曉松從托馬斯屬靈詩句中譯出「涅槃」這一佛教符號,其實倒與諾蘭的視角更接近了。「涅槃」指向的是超越輪迴概念生死的超驗,是「非死非生、無死無生」的狀態,至少可以呼應諾蘭由人文主義超方體塌縮而成的虛無主義黑洞,或尼采所謂「實然不應在、應然不實在」;托馬斯所信仰的基督教生死觀,亦即片中「拉撒路」所象徵的「死而復生」所部份指向的,是「有死有生、亦死亦生」的狀態,且並不是尼采所謂「民眾的柏拉圖主義」,而只是個人救贖基於先驗的理想和盼望。雖說漢語大量吸收佛教詞彙,比如本文標題所用的「究竟」二字,在日常交流中已鮮有承載任何佛教內涵,恐怕「涅槃」也並不能激盪起太多令讀者想要圓寂的衝動。但這兩種宗教顯然有著本質上的不同,三觀上的不同。

以上,是本文的第四小節。

我的個人觀影體驗,使我認識到諾蘭是個很有世俗智慧的人。因為縱然各行各業觀眾給影片「捉蟲」,但諾蘭皆可巧妙地以「我所說的是謊言」這一由自指引發的經典悖論迴避所有風險。也是個單純善良的人,雖持有充滿矛盾和虛無的視角,卻仍天真地相信愛與永恆,即使無法確實把握答案。更是一個有資格狂野的人,相當於花了十億人民幣,不斷在片中借角色之口誇耀電影維度「向外延伸」的幅度,不止一次提到「人類有史以來走得最遠」云云。還是個特別嚴肅冷靜的人,可以為了自己對電影實景細節的苛求,遠赴冰島取景,或老老實實種五百英畝玉米,拍完後大概是賣了以補貼預算。——但終究只是一個人——只是億萬令人目眩神迷的人類之一,與「人」無異。如果沒有片末字幕中出現的令人目不暇接數百位特效人員辛勤,如果沒有從幕後到幕前全球數千萬觀眾每人奉獻的光陰和金錢,「諾蘭」作為一族姓氏,也許就不會在宇宙長河中比「托馬斯」散發更加輝煌的微光。

托馬斯,湯瑪士,本義「雙生」,指向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多馬。多馬對拉撒路的復活報以疑惑,對主耶穌基督的復活更報以「非見不信」的態度。就好像墨菲到生死存亡之際,因為聽到太多否定的聲音,斷言拒絕相信父的回歸,直到突然看見秒針如心跳般鮮活的確據。迪蘭,Dylan,指向海和浪,字面義可以理解為「大浪」、「猛浪」。

迪蘭•托馬斯這首詩,雖然充滿了日出日落,但絲毫沒有「向外延伸」,一點都不想要去到什麼外星;也不是諾蘭在片中毫無來由批判一通的「死於地球」的思路;而是展現了完全不同的一條路——深人人的內心,「生」人人的「身」死。克里斯多福•諾蘭,這位「駕車武士」族裔,「基督信使」,從黑白《蟲豸》出發,嘗試線性、非線性、環形、螺旋形、各種性、各種形的電影敘事,直至利用頂尖炫彩特效駕馭巨人國的卡岡圖雅。也許下一步還要突破,就應該且只能轉而重新完全向內出發,挑戰自己——而非蝙蝠俠或人類——心靈最深處那本源的光暗。

不要行溫雅了入那好夜,
老年應燃燒、咆哮於日暮;
盛怒,盛怒反抗光之死滅。

縱儒博者終識暗是正確,
因其語詞未閃電故群儒
不要行溫雅了入那好夜。

好善者,嚎啕,與末浪作別,
其微善未炫舞於碧灣故,
盛怒,盛怒反抗光之死滅。

狂野者,逐日讚歌不迭,學,
惜晚矣,東曦因而駕愁路,
不要行溫雅了入那好夜。

沉肅者,瀕死奪目而視,覺
盲眼能燁如流星並色舞,
盛怒,盛怒反抗光之死滅。

現您,我父,在那悲傷高界,
咒、佑我以您烈淚,我祈福。
不要行溫雅了入那好夜。
盛怒,盛怒反抗光之死滅。

以上,是本文的第五小節。

究竟誰創造了星際穿越?當人們高呼「諾蘭」甚至頂禮膜拜時,「克里斯多福」成為了對其認識的留白和不在場。

克里斯多福•諾蘭及一支當今頂尖國際文藝運營集團,像片中角色一樣圓滿完成好萊塢賦予他們的「使命」(mission),創造了令人浮想聯翩的《星際穿越》,但並沒有創造令人無限神往的「星際穿越」——克里斯多福只是一個試圖表現「星際穿越」的信使,終究無法越過時空、科技、語言等諸多阻隔,手把手引導你洞穿星際。正如片中安妮•海瑟薇一段演技十分精湛的獨白戲台詞所言,她所飾演的布蘭德笑中帶淚地說服著自己並因此而堅定信心:雖然愛引領她漫遊宇宙,但,「『愛』並不是我們發明的什麼東西。」(Love is not something we invented.)

「星際穿越」之「名」,是人類浩繁認知全集中的一個微妙能指,這種表達方式,或許的確是人類發明。

其「實」,則與人類所有認知與表達一併指向片中終未揭曉得那百分之五,是實現星際間心際交流可能性的完備基礎,是《銀河系搭車客指南》中「四十二」所代表的宇宙人生全息奧秘炸裂,是《矩陣》中那個叫「三位體」的女人為叫「新一」的男人獻身的原因,是墨菲定理在數學表達上以「大Ο符號」呈現漸近的無窮,是《第五元素》中「第五元素」猛噴的一道光!就必都最終指向那在真正意義上最初創造星際穿越的……

(刊《三聯生活週刊》2014年12月8日第49期,見刊有刪改。我給5顆星,滿分100。)

[注一] http://www.hollywoodreporter.com/news/interstellar-penguins-madagascar-make-final-742840

[注二] http://www.chinadaily.com.cn/culture/2014-11/17/content_18927880.htm

[注三] http://www.rollingstone.com/movies/news/christopher-nolan-dark-knight-rises-isn-t-political-20120720

[注四] http://www.hollywoodreporter.com/news/colorado-shooting-dark-knight-rises-christopher-nolan-352628

[注五] http://www.usatoday.com/story/life/movies/2014/10/27/interstellar-review/18018445/

[注六] http://weibo.com/p/2304186b736b5b0102v5sl

[注七] http://www.poets.org/poetsorg/poem/do-not-go-gentle-good-night

[注八] http://www.nytimes.com/2014/10/26/arts/mcconaughey-hathaway-and-chastain-on-interstellar.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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