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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8 15:16:48
被圍觀的姜哥
頂著《讓子彈飛》的功成名就,歷經四年,姜文導演推出自己的新作《一步之遙》。改編自民國時期的閻瑞生一案,《一步之遙》用影像化的處理方式,講述著人與人之間的「寸勁兒」關係。
比之項飛田和武大帥的人生大格局邏輯,主人公馬走日的笨拙與執拗,是姜文理解社會、世界的一種方式。馬走日,起手落腳便是一步之遙,中間立子一蹩,進退兩難,寸勁兒便是人物性格,造就人物命運。於是馬走日蹩在大清亡國的姓字更替、蹩在完顏的名譽受損、蹩在與項飛田的生死情誼。
一、談談影像
總體看來,這是一部電影化和文學化並行、電影性大於文學性的姜文作品。比起《太陽照常升起》、《讓子彈飛》,電影使用了不少文學化的表達方式。電影開頭通過馬走日的自敘話語引導情節,上來便述說著一些個人體悟、是是非非,到了結尾我們才明白,這是在空中「讓死飛一會兒」的臨死視角。影片中間,比如姜文與舒淇糾纏的那場戲裡,話劇式的對白講究、簡潔,兩人一來一往的台詞組接,念白搭配著蒙太奇,十分緊湊。
另一方面,電影化的處理則是延續著姜文導演的藝術風格,一是對於場景空間的理解能力,一是對於影像空間的造型能力,一是對於鏡頭組接的流暢感打造
在中國電影導演中,具有場景空間的理解能力或者感知能力的導演少之又少,能讓學術界使用視覺景觀、影像奇觀等批評概念來進行分析的導演更是少之又少,姜文便是其中一位。影像空間的理解能力,其實是導演或者攝影對於電影場景的審美處理,可以處理得很單一,也可以處理得很豐富。在希區柯克的電影裡,《奪魂索》是一個例子,影片在單一公寓空間中完成整個故事的講述。而在張藝謀的《英雄》裡,戰場、大殿、荒漠、棋館等綺麗場景比比皆是,除了交待敘事場所,更多的是為了拉開場景的審美差異,開闊抑或是封閉,平坦抑或是起伏,在影像呈現上都是一種追求電影化審美的藝術要求。當然,並不是每個電影都要這麼去做,也可以通過美術、道具來完成單一空間的視覺美感,畢竟,這種審美追求是以資金作為底氣來完成的。
姜文導演是具有獨特美學品質的創作者,自《太陽照常升起》開始,他對於場景的處理便照著差異性來營造一種視覺美感。延續到《一步之遙》裡,有華麗的選美舞台、方形監獄、自反式的謀殺拍攝場景、客家建築的狹小巷道、起伏蜿蜒的丘陵風光、巨大風車架橋等,諸多有邏輯還是沒邏輯的內景、外景設置,拉伸著場景與場景之間的差異美感。可惜的是,在我看來,這些場景之間存在一些斷裂,就像阿湯哥可以一躍從浦東跳到浦西,影片中的追車自然可以從上海追殺到福建。
不同場景空間拉開的審美差異,自然會帶來造型能力的差異,這是姜文導演對於藝術的一種品質追求,就像紅色火車可以飛馳在夕陽下,浮世繪般的出征講台等。造型能力實質上考驗導演的形式感,比如色彩的對撞,構成的糾纏,光感的磨著。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如同王家衛導演在拍攝人物、人物關係時遵循著自身的審美經驗而採取的高機位,姜文導演也是遵循自我的美學意識,將場景的造型用相應的元素來一一表徵,於是有了巴黎黃沙灘、大紅色風車、圓形建築、波浪線的土路、環形樓梯等場景的排列。這種排列不光是一種藝術表現力,它是一種視覺思維的邏輯方式,明快豐盛的形式變化會直接影響著觀眾的觀影體驗。但是,別想太多,這不是安東尼奧尼式的形式語言,形式的表徵和形式的本體之間是沒有固定搭配的,因為火車可藍,而牆壁可紅。
此外,《一步之遙》裡還存在媒介間性的空間變化,這種大膽的舉動多少帶有實驗性、娛樂性。影片中,有劇場舞台的劇目演出,有照相術的人像放大,有油印紙質的動畫播放,有電影拍攝的情節再現。這些帶有媒介間性的場景切換體驗是別緻的,或說,是有趣的,帶有明顯娛樂性的。
至於說到電影中的鏡頭感,我認為流暢是最好的代言詞。在中國大部份的商業電影中,具有流暢品質鏡頭語言的導演也是不多,其中,能讓觀眾直接產生觀感的人更少。比如《一代宗師》裡,王家衛導演按照武學的著力點以及不同武學的打法來組接鏡頭,與胡金銓的停滯性、徐克的爆炸性相比,其中的流暢度別具美感。姜文導演不太一樣,他的鏡頭語言不僅流暢,還帶勁兒。這種流暢背後聯繫著超出常規的耗片比,以及豐富素材。姜文導演的耗片比是出了名的,這是一種笨拙的老派做法,也是紮實的拍攝方式和謹慎的工作態度。在膠片時代,超出常規的耗片比意味著素材遠遠大於螢幕上的呈現,全中近特的豐富給導演後期工作帶來極大的自由度。為了盡力體現這些素材,姜文導演從《陽光燦爛的日子》開始就用碎隙的蒙太奇來組接故事,其特有的節奏感使得他的影片總是那麼的動感,流暢,乃至奔流向前。影片《一步之遙》同樣如此,一開場的選美舞蹈,父女的歌劇對唱,自然不用說追車戲,雖說高低機位、軌道遙移等處理顯得異常碎,但勝在看得就是一個爽。爽完了,也就完了,更何況是長達兩小時的蒙太奇刺激。此外,看一看工作人員就知道了,僅僅一個攝製組就帶有這麼龐大的攝影助理。
二、談談影片的荒誕和黑色幽默
很多人說看不懂《太陽照常升起》,大概就是姜文藝術追求惹的禍,概括說是任性,也是自戀。挑一點來說,是畫面中的能指與所指太多,加上縱向遞進與橫向並置,對於學者以及影迷來說,這無疑是文化理論的拆裝場以及展現迷影智力的時刻,但苦了許多只是想看電影的觀眾。後來大家看懂《讓子彈飛》,原因比較簡單。除了簡單的線性敘事外,姜文導演減少了能指的豐富和時代性,聚焦一些低級的、當代所指,以致於大家都解讀出可以跪著,也可以站著掙錢拍電影。如果還是阿廖莎和非線性敘事,那就不是讓子彈再飛一會了。
表面上,《一步之遙》的故事很簡單。主要的人物關係不多,馬走日和項飛田是好友,完顏是馬走日的好友,武六小姐愛上馬走日。因為意外,走日導致完顏死亡且背上污名,飛田因此事陞官並準備害死好友,武六相信並救走日一命。但最後馬走日自殺。故事之外,影片延續了上一部的主要人物關係設置,馬龐德/黃世郎/帶頭大哥,馬走日/項飛田/武六。相比之下,姿態放得更低了,直接把上頭版這個梗放在一級能指系統里,讓看出土地革命和近代革命群體這類所指潛隱。更有大量的周星馳式無厘頭戲謔效果,比如父女對唱直接將歌劇原聲與人物表演併合。
實質上,《一步之遙》是一出從頭荒誕到尾的電影。荒誕,是說人生的無意義與失序狀態。配合主題,姜文採用非線性敘事,開頭在結尾,自敘視角里又有大量的全知視角,娛樂性的媒介間性穿插等,現實元素與超現實元素的切換等。從這種意義上說,《一步之遙》回歸了《太陽照常升起》。但荒誕不是黑色幽默,它是西方現代文明與現代審美的分野,是表徵與本質的背離,是啟蒙理性遭遇硬性現實所產生的文化深層次矛盾。無論是自殺,還是直面,抑或是行動,都是為了找到生存意義。
姜文看到閻瑞生的荒誕,更看到故事的黑色幽默意味。毋庸說這是「看客」心理,大眾媒介注視下的新聞事件,向來都是有圍觀人群,無論是花國選美,還是槍斃馬走日,圍觀報紙報導、圍觀劇場表演、圍觀馬走日移交、圍觀拍攝現場乃至圍觀馬走日自殺,這是黑色幽默。姜文讓馬走日死前與觀眾對話,一定意義上,既是荒誕到了極點的想像,也是對於觀眾看電影這一觀看行為的諷刺--掏錢進電影院圍觀馬走日的「讓死飛一會兒」。
近代中國變革至今,許多知識分子喊累的「啟蒙理性」,說得便是按照西方想像塑造出具備科學意識、理性邏輯的現代道德主體。而反理性啟蒙,表得就是通過非理性狀態,即荒誕幻想來對硬性現實進行反思和批判。姜文將馬走日的幻想世界與硬性現實進行對接,一邊是社會大眾對於馬走日事件的虛構與想像,一邊是完顏奔向月球的意外死亡,就在事件真相滑向虛構之時,馬走日沒有盲從於這種意識形態,他奮起反抗。馬走日的反抗源於兩點,一點是大清亡國的遺孤陰影,一點是他知道事實真相。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作為馬走日謀財殺人的幻象才是社會現實,就像王后無中生有的隱喻假像。從烏有到存有的邏輯,指示著社會現實、日常現實,不過是對真實現實的懸置、忽視和無知,最終使得真相現實坍塌。為了阻止坍塌,馬走日只能將現實訴諸看電影的觀眾,讓前來觀看電影的觀眾無法忽視進入存有的社會幻象,即清醒地認識到電影的荒誕和黑色幽默。
三、談談感想
對於姜文及他的作品,我算不上影迷,也談不上喜歡,但在創作上我願意學習和模仿。所以,《一步之遙》算不上是一部讓我驚喜的電影,但讓我佩服,因為沒有多少人能夠在螢幕上完成各種具有藝術表現力的戲謔和狂想,順帶還有一定的審美追求。影像想像力與造型表現力,我覺得,這是電影區別於其他藝術形式而有所成就的東西,即用鏡頭感與影像化講述故事,哪怕他一開頭就模仿教父,哪怕他向很多人學習,哪怕他的影像更加商業。近年來,電視劇化的創作方式,跨界導演的熱潮,扁平影像與碎片敘事等等現象,讓人幾乎無法忍受,更難談敘事情節等講故事的能力。這裡並不是說主張向姜文學習,而應該回到電影語言的本體層面來創作電影。
同時,《一步之遙》直視市場的做法,雖說覺得不滿,但之於內心或許是一次解放。就個人學習經歷來說,我經過了大量的能指所指訓練,總想在姜文的電影中看出點什麼,引申點什麼。考慮到那些超現實主義的造型,很容易讓人想找點理論來拆裝。實際上,這仍是我徘徊在姜文電影的歷史記憶中,忘卻了自《讓子彈飛》起,他也開始走向更加商業的道路上,話語方式也轉向一種遠離知識菁英的大眾語言邏輯。因此,除了黑色幽默,我也無處尋找理論曖昧點,自然也就獲得了解放。對於這部作品來說,它不用直面如我這般的知識青年,它最終應該走向更為廣大的觀眾群,並在他們的觀影體驗中找到導演、作品與觀眾的三點一線。畢竟,有趣、過癮、爽、娛樂、戲謔乃至荒誕,作為觀影體驗就非常有意思,不是人人都要帶著思想進入電影找到共鳴。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向張藝謀致敬,即使歷史大潮已經大步向前,但《歸來》讓人看到了逆向的勇氣和黃昏的無情;即使《歸來》什麼都沒有,但十年的電影產業發展,十年的類型化探討,電影不再是電影,而是數據、票房,乃至資本的運作。幸好有張藝謀存在,他讓我重新記起很久以前,當電影走進我時,那份原始的感動,一部電影有了這些,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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