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遙』•姜文的墜落或飛昇

作者：微信公眾號「任公子長」

昨天看了姜文嚷嚷了整整一年的《一步之遙》。電影散場後，一個故事在腦中久揮不去：34年前的一個冬夜，歌星約翰·列儂回到公寓，上樓遇見了他的歌迷馬克·查普曼先生。歌迷見到偶像，自然十分激動，所以查普曼就拔槍射出五顆子彈，把列儂打死了……歌迷束手就擒前還對著偶像的屍體吐了幾口帶血的唾沫：呸，你變了！

 

34年後，在姜文的電影《一步之遙》裡，馬走日先生從鮮紅的荷蘭風車一躍而下，槍已響，人已傷，影迷的唾沫在臉上——姜文似乎沒變，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這從《教父》入手的致敬大作從卓別林致敬到百老匯，從《美國往事》致敬到《紅磨坊》，白花花的大腿紅艷艷的唇，怎麼就致敬出了個和約翰·列儂一樣的下場？

 

姜文的影迷不至這麼瘋狂，但電影故事的背景卻著實讓人激盪：萬花雲集的東方魔都，紛亂民國的十里洋場，豪強林立，殺伐正當時……因此，當光影對白、取景角度、乃至肢體語言都照搬科波拉《教父》的馬走日背頭出現在螢幕上，任誰都會暗揣：這個即將從選美展開的故事背後，不知會有多少腥風血雨，始料未及，衝突碰撞。可觀眾同樣沒想到，半小時的春晚百老匯歌舞劇後，電影就此步入了莫名其妙的愛情大逃亡，一騎絕塵，再也沒有回來。——整部電影人物故事落地之突兀，明暗線銜接之生硬，一時間全如尿崩失禁般湧了出來，觀眾眼見著在影院裡濕了內衣秋褲，濕了坐墊棉服，覺得這個冬天真是冷得好有道理，一時竟無法反駁。

 

姜文勁用大了，大到駕著民國時期的老爺車，直接衝向了先鋒話劇、魔幻現實主義、解構無厘頭；姜文勁用小了，小到面對郭俊立、王朔、廖一梅的強勢編劇班底居然一籌莫展、毫無章法、照單全收。於是鋪墊未起先起了混亂，草蛇未行先斷了灰線，伏脈不出三里，注此不能寫彼，前五十步假笑，百步以後真哭。當觀眾看著一個「結局往哪個方向發展都行，情節在哪個地方斷開都成」的故事踉蹌著繼續向前推進，終於在3D眼鏡的眩暈下無力地睜開眼，然後，又閉上了……腦補的張韶涵這樣唱道：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哪裡會有風，就飛多遠吧……

 

影片中，舒淇飾演的女主完顏英一口京片，卻在上海連獲兩屆「花域總統」殊榮，除了一句「總認為自己是完顏阿骨打的孫女」模糊貴族身份之外沒有其他任何交代，所以在莫名愛上馬走日之後，卻能因為吸鴉片吸嗨了莫名車禍死掉，馬走日的逃亡生涯得以展開，這是多麼順理成章的戲碼；武六武七，民國大帥之後，家世顯赫，同父異母，同父N母，同父N國母……大帥一家獨門獨戶，與任何豪強沒有交集，才得以在上海隻手遮住女兒愛情的天，這又是多麼大的能級和派頭。話說到這，如果你認為這是姜文片中的唯二硬傷，那麼你還是低估了姜導的負能量，因為除了這些，其他，再也，沒有情節了。這就是姜文歷經4年磨出的利劍，這就是巔峰賀歲巨製的全部140分鐘。

 

姜文不應該拍成這樣的。陽光曾經燦爛，子彈御風疾飛，是時金迷紙醉的上海鬼子雖還沒來，但市井梟雄的尋槍之旅仍可以在路上。因此即便不拿時乖命舛的民國亂世諷今，僅借萬眾矚目的三屆花魁和紈絝子弟武七，都可以說上太多故事，因為這是南唐瑛北小曼的民國，這也是袁寒雲張伯駒的民國。可一貫擅長單向說事的姜文這次卻沒有這麼做，往常所有得心應手的雜耍蒙太奇這次全都耍成了迷亂，徹底沒了方向，端出的巔峰賀歲大戲帶著鍋氣，光對白語言就用了不下十種，但揭開鍋蓋，一盆漿糊。

 

圈中口碑一向「強硬難處、深度自戀」的姜導沒有拎清，《讓子彈飛》的賣座源於朱蘇進海量軍旅創作的強硬而不是他自己的強硬，《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成功脫胎於王朔個人寫作的兇猛也不是他自己的兇猛。即便是今天這個組合，廖一梅的先鋒愛情，郭俊立的外圍歷史，王朔的語言是段相聲，也斷都不是強硬自戀可以圈住的內容。但這還不是關鍵。姜導現在的問題在於：過度的自戀形同自戕，轉嫁的讚譽無異捧殺。因此，當世人對姜文之前片中莫須有的「隱喻」解讀到了鋪天蓋地的時候，栽在《無極》裡的陳凱歌和栽在《三槍》裡的張藝謀在前方等他等到心平氣和，終於迎來今天，這歡聚時刻。

 

因此文章開篇拿約翰·列儂類比姜導過於大了，至少現在看過於大了。因為中國到現在都沒有嚴格意義的偶像文化，姜文依靠直線粗暴的紅衛兵情懷，依靠對大人物的強權迷戀，依靠模仿昆汀·塔倫蒂諾暴力美學的艱難成長也沒有這麼大的能量。即便真有，退一萬步說，能拍出《這個殺手不太冷》的呂克·貝松都能拍出《露西》這樣的勉強之作，姜文為什麼就不能砸一口、甚至接連砸幾口鍋？想起《一步之遙》片尾平地起雷的段落：馬走日在吊橋上大喊大叫，橋下突然就冒出百十對婚紗禮服的情侶，挽手，騎馬，緩步而行，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頗有致敬馬爾克斯和莫言的意思。一想到莫言，這事也就理順了。因為在11年的文集自序里，莫言曾這樣寫道：寫幾年文章，可以抖擻著精神，保證篇篇都是精品，但寫三十年，就難免泥沙俱下，良莠不齊了……

 

無論怎樣，姜文版的《三槍》已經落幕，和泰囧、心花路放一樣，被口水淹到眉毛照樣會票房翻紅，但姜文版的《歸來》卻還未現路上。我們感懷於電影對於文字的延伸和重塑，同時也期待作為導演的姜文有朝一日能逃出模仿窠臼，重新獲取獨立精神的力量。一如片中唯一可圈可點的馬走日的高空墜落，不是紫霞仙子一樣的諸多戀世和不甘，飛昇抑或墜落，活著抑或死去，功敗抑或垂成，都是帶有符合人物性格、應有的決絕和迴響。

 

（完）

 

任公子長，2014年12月19日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