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彬
2014-12-19 22:45:53
《一步之遙》的回頭客
第二次走進影廳的時候還在想,想必我是這個電影少有的回頭客。
無論當下的評論總結者有多少林林總總的表述,可以確定的是,《一步之遙》是一部極具多義性的電影。導演在觀眾解讀《一步之遙》中並不佔據主導的地位,電影的諸多意義的建構建立在了大眾的討論和思考之上。羅蘭巴特曾經提出的「作者已死」,這一對於文本的解析理論接駁了《一步之遙》的傳播語境中,因此對於不習慣自己建構意義、而總是希望從創作者手上接去東西的觀眾來說,看了《一步之遙》之後並沒有從姜文的手上接過去什麼確定意義的概念內容,是令他們抓狂的苦惱事。而另一方面,由於姜文的觀念分裂也使得這部電影的主題表述上充滿了極端的悖論,使觀眾不斷陷入各種意義的混亂中。
「生存還是毀滅」這一莎士比亞提出的古老命題,振聾發聵地貫穿著歷史上的各處抉擇節點。在《一步之遙》所建構出的紛雜取向中,作為個人主義鮮明的「馬走日」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毀滅,這種毀滅意味著逃離忍受那狂暴命運無情的摧殘,逃離婚姻,逃離社會,逃離一切既定的習俗,像尼采、荷爾德林那樣在廣褒的時間中燃燒自己。而「武六」和「完顏英」則是另一選擇,選擇生存,選擇抱住命運這棵風吹雨打搖搖欲墜的老樹,尋求定位,尋找儀式來確定事物。因此,「馬走日」需要不斷拒絕——拒絕表演,拒絕求婚,拒絕來自生存之手遞給他的所有麵包。在影片末尾的段落中,「馬走日」面對「武六」的那句話——「找一個好男人不是為了去死,而是為了去活著」便是毀滅對生存的分手信,「去活著」意味著生存,和人們一樣,和亞當夏娃一樣,在一起生存,而「去死」則意味著孤伶伶地毀滅,也意味著在時間的山峰上俯瞰大地的生命。結尾的「馬走日」在台上俯瞰著來往的一對對新人——芸芸眾生時,便是電影中對這道選擇題的最好回答。
作為導演的姜文使出了渾身解數,來表現在極權時期根植於自己童年意識深處中的個人英雄主義,將自我實現在他的電影中。創造另一個世界,作為這個世界的上帝,創作者當然可以將自我作為媒介和中心塑造到每一部作品中去。從莎士比亞,到司湯達和托爾斯泰,亦或是莫言,都是這種自我塑造的大師。但是當一個藝術作品的世界僅剩下一個孤伶伶的上帝自我時,那這個世界就沒有讓讀者參與的必要了。正如李安曾經對姜文說:「當導演拍電影,不是想表達我們自己最重要,不是說我有一個什麼東西(你一定要看),你把自己放那麼重要,就是自我,就是業障,而不是藝術。在我的價值里是這樣的,藝術是渾然天成的東西,是有人回應的東西,不是孤芳自賞的東西,或是火氣那麼大的東西。」
至於所謂的《一步之遙》對《教父》和《月球旅行記》的致敬一說,我更願意當成是電影專業的學生對這種內容相似性的一廂情願。「他尊敬詩歌,因此寫不出一句詩歌了。」昆德拉在《慶祝無意義》中描寫了一位熱枕於詩歌的人的尷尬處境。無論是《鬼子來了》中用傳統進行反傳統的黑白畫面,還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各種對經典場合的顛覆,說得正統一點,都是姜文的世界觀中瀰漫的歷史虛無主義的表現。致敬所謂經典,竊以為扯淡。
《一步之遙》中對歷史的戲謔還存在於片中許多的黑白片段,這些片段選取報紙、電影膠片、舊字體文字的表現方式,利用後現代拼貼的手法完成了對影片中另一個事件的修改和重置——它將完顏英的「自殺」戲謔地報導成了「他殺」,又平添了馬走日的殺人動機,是對時代中的官方話語中的客觀歷史的反諷——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影片中的民眾對這些虛假影像的信服,被解構成了「人類無可救藥地生活在柏拉圖的洞穴里,依然在並非真實本身而僅是真實的影像中陶醉」的巨大隱喻。
《一步之遙》作為一部曾未通過廣電總局審查的電影,它以電影話語的多義性產生了和司法話語的確定性之間的衝突,這種衝突迫使思想管理者放棄了在電影中尋求異端的努力,從而拯救了作為創作者來說的姜文的創作命運。
電影的視覺畫面中出現的政治符號和劇情衝突間產生的權力意志表明這部電影中存在著政治反諷的內容,並且佔據了一大比重,但它並不清晰,並未給出一個簡單粗暴的意識形態判斷。聯想到導演姜文之前電影中出現的左右翼話語內容以及他的成長經歷,可以窺探出導演的世界觀的分裂,作為一個從極權年代中走過來的納粹小孩,他的潛意識中深藏著對權力意志的崇拜,並且導演也公開承認過「崇拜毛澤東」,而作為一名80年代時期的前衛藝術創作者,他又自然地吸收了右翼知識分子的自由民主思潮,這種分裂反作用於他的藝術創作中,在《一步之遙》中的「引渡馬走日」段落,納粹式的場景和個人英雄主義的場景並存,便是這一分裂的典型表現。
這種分裂也使得妄圖總結其話語內容的評論者總是會陷入到自圓其說的邏輯怪圈中,因為無論從哪一方面的角度來看,觀眾總是能從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價值判斷。姜文把這一片林林總總的判斷鋪展在電影的台桌前,最終使得各種觀眾能夠各取所需。
試圖為這些廣褒的精神世界用圓規圈清楚一個清晰明了的界限,是傲慢和無知。我無意將它放進一個電影史和當下的電影創作語境中去談論這個電影。《一步之遙》給了我觸動——當「馬走日」作為一個主持人、作為一個殺人犯、作為一個逃亡者,數次在向台下的芸芸眾生呼喊時,彷彿看到了在搖搖欲墜的時間上熊熊燃燒的諸位瘋子。這些瘋子裡面有一個叫尼采的說過一句話,權且藉此作這篇文章的結束語。
「生活我已經學過,神啊,限定我的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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