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
2014-12-20 07:25:04
《一步之遙》:姜文的苦惱與憂傷
整體來看,《一步之遙》可以說是處於《太陽照常升起》和《讓子彈飛》之間的一部作品。
它不像《太陽照常升起》那樣肆意浪漫,但卻又有著《太陽照常升起》式的排斥性。這點也使得我明白了為什麼會出現評價的兩極化。很多人是不關心你到底想說什麼的,對他們來說,重要的只是畫面資訊的直接觸達,可姜文卻又有那麼個愛繞彎子的嗜好(當然也是種規避技巧,姜文嘴上肯定是不會承認這種技巧的存在的)。還記得當年《太陽照常升起》出來後,所面臨的惡評如潮的場面嗎?所以其實相對來說,我覺得如今《一步之遙》的口碑情況,還是比較樂觀的。因為,雖然影片的內裡還是《太陽照常升起》的憂傷,剪輯和講故事的方式也都是「太陽」式的,好在7年時間過去後,懂姜文的人多了很多,準確地說,也不是懂他,而是懂電影表面下湧動的東西,懂一部電影不管外表怎樣瘋癲,內裡或許處處設伏的觀者,多了很多。
同時,它也不像《讓子彈飛》那麼簡單俐落,而是多了很多傷感和聲東擊西。《一步之遙》與《讓子彈飛》是有一些互聯因素的,兩部影片都提到了斷腿,均有名妓(小鳳仙,賽金花),均有子彈的附加含義(前者的子彈被附加了延遲效應,後者的子彈是無處飛來的讓你閉嘴的指令,再釋然地告白也無用,最終只能像影片末尾那樣墜落,「Gone With The Bullets」)。均有鐵血十八星旗。當然,還有姜文每部電影中都會出現的火車。這是姜文的頑皮(下文再繼續說)。《讓子彈飛》在姜文看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兒」,是一個「尊重電影規律的東西」,而「尊重電影規律很容易」。這是姜式的不屑與追求。《讓子彈飛》是直觸感官的爽,它提供了《一步之遙》向觀眾走近一些的「技術儲備」。姜文不是抗拒觀眾,而是一直讓人心酸地相信,大部份觀眾都會懂他,這是他的憂傷的一種,是與懂他的影迷一起的。
單純從劇情上來看,這個故事是非常清晰易懂的。講故事的方式倒是姜式的,用姜文的話說,是破除起承轉合,也因而會有一些超出大眾觀影習慣的編排,過程中你會有些茫然,可故事全貌終究是交代清楚了的。而剩下的,就是影迷自己的空間了。
影片就是用這樣一種簡單的故事線,構建起了多種影像指涉與文本隱喻,浪漫而富有魔性。
對於影片故事的關健事件:完顏英的意外,先是真實發生,後是媒體對事件的曲解與誤導,再是黑白默片對事件的曲解剪輯,再然後是舞台藝術(文明戲)對事實的扭曲與臆斷,再是被抓捕後的假死行動(雖然失敗了),一個文本故事的多重曝光,多角度的推測與站隊,這種文本隱喻,所諷刺的廣度,不言自明。有趣的是,《一步之遙》本身也是改編自真實事件閻瑞生案,本身就是對這一真實事件的重新演義,所以它其實也是文本隱喻的一部份,把自己都包裹進去了。對於這種功能來說,《一步之遙》甚至可以說是一場行為藝術。
其中,藝術(影片中的舞台劇、黑白默片)對事件真實的曲解和演義,是自嘲的一種,不過這種自嘲不只是姜文對自己的自嘲,也是是姜文讓電影這種藝術,對電影藝術本身(以及戲劇藝術)的嘲諷與挖苦,它們都無法做到足夠的準確與客觀,而且(尤其是在特定的地區、時間段)經常淪為一種虛假的渲染工具,用於任何需要被塗抹的方面。借刀殺人蓋棺定論的宣傳工具式作品,還少了?影片中,馬走日躲在暗處,露出一隻眼睛盯著舞台上王天王對自己的扭曲,讓舞台上的虛假直接暴露在真身面前,諷刺得叫一個酣暢。最終馬走日對台上的虛假與扭曲忍無可忍,不惜暴露自己,也要衝上舞台,抵抗真正的醜惡,結果是被醜惡拖向深淵。在這一文本設計之外,想想現實,無論過去還是當下,被書寫、被演義、被歌頌的事件或人物,真真假假,基本也都被藝術定論了,或者,準確地說,被人借用藝術完成了定論。藝術是最溫柔,也是最強有力的墓誌銘詠嘆者,這也是某些人害怕它的原因之一。《一步之遙》以姜文獨有的癲狂式,揭露出它的虛假面,簡單暢快,針針見血。「斃不斃,就看你想不想」,「槍斃的不是馬走日,是民憤」!
姜文的影像指涉還包括一種濃烈的迷影情結,且常常以一種頑皮地態度去表達。最明顯的當然是打頭的《教父》,還有那個戲謔的卓別林式的黑白默片,另外那個奔月的段落比較明顯地指涉到《月球旅行記》,只不過姜文頑皮地把人臉換成了兔臉,等等。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姜文,時而給人的感覺,確實如他在電影中說的那句「玩笑話」一樣:我還是個孩子啊。影片的氣質中,有一股強烈地孩子般的頑皮、執拗和赤誠。這種頑皮,是建立在傲人的才華上的,使他凌駕於電影市場和常規的電影創作,讓電影得以以他自己比較認同地狀態展現於觀眾。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姜文絕沒有恃才傲物,更多的,是對群體知音的渴求。
同時跟馬走日一樣,姜文(的影片)也經常受到大眾的誤解,甚至他比馬走日還悲哀。馬走日的誤解是時代的落後,媒體的宣揚,文化的批判。可是姜文呢?在如今這個獲取知識非常簡便的時代,觀眾的整體素質依然還停留在過去(這裡說明下,無意冒犯各位,這是整體觀眾素質依然很差的時代,但確定無疑的,也是迷影數量空前龐大的時代。整體差,是由於後者已經被前者稀釋掉,並被當成是一種裝逼或愚蠢的存在)。於是,姜文的本質被拋到這樣的環境下,是水土不服的。在承受了《太陽照常升起》時的各種誤解與情緒化批評後,帶些賭氣的意思,把《讓子彈飛》這個禮物「送給觀眾」,這是妥協也是賭氣。但是,終歸還是要講些真正想講的東西的。哪怕是再次面臨誤解。比如姜文的電影從來沒缺少過對性的提及,或明或暗,這也是姜文電影的引力之一,那種對性的讚美和熱愛。本片中,武六對馬走日的衝動源,完顏英的逼婚,都離不開性的驅動。鏡頭畫面指涉更是明顯,比如花域大選的大腿舞,比如身穿SM服裝的姜文(抵抗後還被警察揍倒在地,滿身灰塵),比如那個掉落的暖瓶,當然也有台詞上如「哪有你這型號的孩子啊」等等。本是很誘人地影像因素,卻也常常是姜文被誤解地原因之一,好在他始終樂此不疲。
台詞和旁白往往是影片的文本隱喻最直接的詮釋工具,在姜文的影片中更甚,由於故事的簡單,台詞和旁白均得到了更大的發揮空間,有時甚至拋棄敘事,轉為一種情緒的製造(最直接就是在那座大紅風車前吼著台詞那裡)。本片中,旁白被姜文以一種熟悉的語氣緩緩道來,這種熟悉,便是《我這一輩子》中石揮講台詞和旁白的感覺,很像很像(在部落格上表達這個看法後,經人提醒去看了一個焦雄屏最近的訪談,姜文在訪談中明確了這一點,另外他說其實還借鑑了啟功講話的語氣)。那不緊不慢、無可奈何、落寞憂傷的語氣,與本片的氣質完美匹配。這種語氣總是帶著疑問的意思,糾結感很直接。石揮是姜文非常喜歡的一位電影前輩,對比兩人的表演,我相信,石揮在表演上對姜文的影響也是不小的。《我這一輩子》是石揮1950年的作品,有時間的話不妨看一看,相信會讓你看清《一步之遙》另一方面指涉。那便是生的苟且,與死的不易。尤其是馬走日最後那句「你們幫我打聽打聽」,多少冷漠與留戀啊!
《一步之遙》是姜文的首部3D電影,採用強大的IMAX雙機3D數字攝影機拍攝,國內首次。姜文是個持鬼才又對新鮮的電影技術歡迎、開放的電影人。不像一些大導演那種擰巴的、矛盾的固執,姜文對新技術抱有尊重且用於嘗試。這也是受他多年的好友,同樣擁抱新技術的大導演馬丁·斯科塞斯的影響。落實到本片,它究竟有沒有3D的必要?何為必要?電影技術不斷進步,3D是電影技術史上很重要的一步,理應被合理對待,它幫助電影畫面呈現出更多層次(無論原生拍攝還是後期轉制),在電影的其它方面,它或許也可以產生補助的效果,但是都不是它必須履行的職責,善待一項電影技術,不應以個人的喜好唾棄一種電影新的可能與趨勢。所以,「何為必要」是個強加的疑問,沒有必要,沒有不必要。
影片的剪輯應該是被劇本綁架的,最強大的剪輯者是姜文,他已經設計好一切。在音樂方面,雖然是找來朗朗,可是沒有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這一點跟《太陽照常升起》裡的久石讓是有距離的,但是品質依然在那(因為有姜文把關…)。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一步之遙》影像指涉在不小的程度上,受益於本片美術設計的成功,能把姜文腦子裡或是劇本上純文本式的描寫,展現出來,是需要一定功力的。花國大選直播內場、奔月、火車廂內的沙土等等,皆成全了姜文式的浪漫與聰明。
當然,歸根結底,技術只是完成影像和聲音建立的工具,真正重要的是電影內質的傳遞。
《一步之遙》的殼子是個民國浮世游,但里子還是姜文式的苦惱。如果你能或者願意走進去,分分鐘都是高潮。所以綜上所述,不用期待笑點,這是部傷感的電影。傷感的一部份原因,也是我有一肚子的憂愁,你卻只讓我傾吐部份。
相對於目前的大陸電影環境而言,姜文是極其自由的,因為他的才華可以讓自己的作品即便在審查的重壓下,依舊保持超高的藝術水平,被審查折損後,依然在藝術上高出別人不止一點。但是相對於他自己的天地來說,他又是掙扎的,滿身的才華無處釋放,本是江海,卻只允許取一瓢給觀眾飲,於是想說的越多,影片的感覺就會越隱晦,會在它原本的樣子之上再加一層磨砂,完成規避和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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