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龍之助
2014-12-21 09:46:24
姜文這次玩大了,攝影機的殺人遊戲
華燈初上,我又去影院觀看了一遍《一步之遙》,一部被稱為「失敗之作」的電影我為何要去看第二遍?難道說非得是逼著自己看懂這部晦澀的電影?事實並非如此。對於我來說,這是兩次完全不同的觀影體驗,第一次是因為抑制不住自己的期待之情,觀看的時候自然有種被催眠的感覺。這次則相對理智一些,這種理智也讓我對於《一步之遙》有了更深的理解。
電影結束的時候,我仍然從周圍的觀眾那兒聽到兩種聲音。一種是來自我左側的女孩,出片尾字幕的時候她氣憤地罵道:「這是什麼爛片!」她的話音剛落,坐在我後面的某觀眾豁然開朗:「原來這是部文藝片啊!」我覺得這裡的「文藝片」三個字是個形容詞,倒不是說《一步之遙》是部藝術電影(這完全忽視了影片中鋪天蓋地的商業元素),而是傳達了這樣一個資訊,這部電影比較個人化。這兩種聲音,也幾乎代表了目前關於《一步之遙》的兩種觀點。
其實影片的故事倒不是很複雜,無非就是在說那麼兩件事,馬走日如何在助人為樂後又被別人背叛了,馬走日在殺了一個女人之後又被另外一個女人給救了(當然最後他難逃一死)。但是不少看過影片的觀眾都向沒看過影片的觀眾傳達了這樣的資訊——《一步之遙》我沒有看懂,哪裡有什麼隱喻呢?說到這裡,不少朋友可能困惑了,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其實不然,關於影片故事簡單卻很難理解這一點並不矛盾。那麼《一步之遙》的難以理解之處又在哪裡呢?除了大家或許都能猜到的借古諷今之外,影片真正的本質又是如何隱藏起來的呢?
《一步之遙》的故事確實簡單得兩三句話就可以概括,但我認為那些許多人認為並不重要的事物才是理解本片的關鍵,而這個並不那麼重要的事物在我看來便是攝影機本身。影片中,攝影機作為一個重要的道具出現,在開篇不久的歌舞段落中,攝影機作為觀看的主體出現了,通過主人公馬走日的敘述,我們知道這台攝影機的主人是武六,她在拍攝一部《槍斃馬走日》的電影。也就是說,《一步之遙》是部關於拍電影的電影,也就是一齣戲中戲,武六的拍攝行為構成了影片的套層結構。武六曾遠渡重洋到法國學習電影,她是個電影狂熱分子,在馬走日向她求助的段落中我們可以瞥見她關於拍攝電影的天馬行空的想像。有不少影迷談到,武六這個角色(片中的她可是到法國學習電影的)指涉姜文的洋妞前妻。考慮到這部電影因為過度個人化而被批得體無完膚的事實,這樣說不是沒有道理,但我覺得如下理解更為合適,武六指涉的其實便是姜文本人(即攝影機主體),至於武六到法國學習電影的那段經歷可以視為姜文關於自己那段法國夫人的羅曼蒂克式的懷念。
不難發現,武六在影片中不僅是馬走日的拯救者(後來成為他的女人),而且也是《槍斃馬走日》這部「影中影」的攝製者,而她在影片中拍攝出來的畫面具有重要的意義,《槍斃馬走日》作為馬走日殺死完顏的重要證據完整地出現在影片中。但是這部影片作為證據還是殘缺不全的,因為影片中並沒有拍到馬走日殺死完顏的寶貴鏡頭。眾人商量要補拍一個馬走日殺完顏的鏡頭,而項飛田充當那個去誘騙馬走日配合工作的角色(項飛田在這裡從背叛者轉化成欺騙者)。馬走日因為倍感屈辱而導致了補拍的中斷,但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些想要斃了他的人想出了陰險的一招,那就是用蒙太奇戲法欺騙觀眾。影片中項飛田(or王天王or武七,記不清了)提到個這麼個原理——把一個男人的臉和一個嬰兒組合到一起,觀眾想到的是慈祥;而把一個男人的臉和光著屁股的女人組合到一起,觀眾就滿腦子淫蕩。這些陷害者想到的就是,將馬走日殘暴的樣子與被殺害的完顏組合起來,這樣觀眾就信以為真了。
說到這裡,我覺得有必要向大家簡單介紹下電影史上著名的」庫里肖夫效應「,這是蘇聯電影大師庫里肖夫在19歲時發現的一種有趣的電影現象。庫里肖夫給演員莫茲尤辛拍攝了一個無表情的特寫鏡頭,並且把這個並無特定意義的鏡頭分別和一碗湯、一口棺材和一個嬰兒並列剪輯,觀眾對這三種組合的反應截然不同,分別獲得了飢餓、悲傷和愉悅三種感情。這個效應看似尋常,但電影蒙太奇從中獲得了合法性地位。圍繞電影是什麼這一命題,後來出現了蒙太奇理論和長鏡頭理論兩個相對立的分野。在電影《一步之遙》中,那句輕佻的對白其實就是在戲仿庫里肖夫效應。影片中這些戲仿和致敬(包括開篇對於《教父》的照搬)皆流露出姜文的個人趣味,那麼」蒙太奇戲法「的出現除了將用來搞死馬走日,還有別的象徵意義嗎?
根據美國著名影評人羅賓·伍德的觀點,庫里肖夫效應對於好萊塢懸念大師希區柯克有著重要的影響。羅賓·伍德認為,希區柯克至少從庫里肖夫效應學到了兩點,這兩點對於希區柯克的藝術發展至關重要。首先,庫里肖夫效應說明了剪輯可以欺騙觀眾,造成時空的錯覺。其次,觀眾覺得莫茲尤辛在表達某種情感,而實際上,那只不過是觀眾對一碗湯、一口棺材和一個嬰兒的反應:觀眾認同的技法早就蘊含在庫里肖夫效應中了。羅賓·伍德認為第二點更為重要,是具有啟發性的,因為後者涉及到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那便是觀眾和電影的關係。
在《一步之遙》中,那些心懷歹意的人真的就相信自己的」蒙太奇殺人論「天衣無縫。我們的觀眾真的就那麼愚蠢嗎?觀眾難道就真的不懂得電影剪輯的奧秘嗎?那麼,姜文導演在《一步之遙》中又對此持何種態度呢?姜文真的是把觀眾當成了白痴,當然其中並無惡意,這只不過是藝術的反諷。我們可以回想一下,」觀眾「這一被動的客體在《一步之遙》中所處的位置,就不難驗證出我的猜測了。電影中的觀眾作為一個重要的角色(這點可能被許多人忽視或是粗暴對待了)在多個重要段落出現,比如花域總統選拔賽、槍斃馬走日的上海劇、補拍馬走日殺死完顏、移交馬走日、片尾擊斃馬走日等等。只要稍加注意便會發現,影片中的觀眾看上去都愚蠢至極,他們只不過是被動的觀看者,只有在起鬨這一點上顯示出滑稽的主體性。我們略加思考,便不難發現姜文在《一步之遙》中諷刺了一種看客心理。究竟是誰殺死了馬走日?那些看客其實被包含進一種共謀關係之中。
通過以上的敘述,我們也會逐漸發現,姜文對於觀眾(喪失主體性的愚昧個體)的諷刺,不僅僅是基於簡單的蒙太奇戲法,更是紮根於電影和觀眾的不平等關係上(這難道不是一種諷刺嗎?)作為觀眾的我們在電影院中又處在了何種位置?在這裡僅舉一例,比如艷舞這場戲中,姜文就切入了大量的觀眾場景,他們善於起鬨並被眼前的奇觀催眠,其實影片中的觀眾與我們是平行的,我們同樣被艷舞所震驚。這難道不是十足的諷刺嗎?(電影《一步之遙》好與不好並不重要,那些關於影片本身人云亦云的評論才是真正可怕的。)
在影片中,馬走日和項飛田始終在強調」我們將見證歷史,我們將製造歷史,這將被直播」,可其實通篇都是馬走日(姜文)對於「歷史」的扭曲和變形(什麼我還是完顏阿骨打呢!還有那些關於慈谿太后的段子),所謂的歷史真相都被敘述的主體基於私利而歪曲。影片中武六的媽媽敘述起個人的歷史不也是閃爍其詞嗎?我們可別忘了,馬走日還是明白「真亦假時假亦真」這個道理。那麼攝影機和現實生活(以及所謂的客觀存在)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呢?其實攝影機總是肩負著某個主體的立場而存在。
不可忽視的是,《一步之遙》是以馬走日的內心獨白開始的,也是以他的內心獨白結束的,也就是說影片無論怎樣盪氣迴腸其實都是以馬走日的視角展開的。黑澤明的《羅生門》就曾對主體敘述的真實性深表懷疑,回到《一步之遙》這裡,那麼馬走日的敘述就是完全可信的嗎?他對於自己如此不平凡的人生就沒有誇大其詞嗎?(有不少觀眾都批評《一步之遙》過度個人化,姜文過於自負甚至不把觀眾放在眼裡,但是我們是否洞悉這背後潛藏的權力關係)。當我們把這個疑問與上述所有的猜測相結合時,我們便會得到這樣一個結論,攝影機(或曰電影本體,這是個造夢機器)和觀眾的關係就是就是權力和個體的關係。
我們假定馬走日的敘述是完全忠於事實的,那麼我們就完全可以認同馬走日作為「悲劇英雄」的這一身份(巧妙的是,馬走日在影片開始就幽默地套用了哈姆雷特的經典台詞)。可馬走日這個殺人兇手(或是說無恥混蛋)被我們所認同又是建立在怎樣的基礎上呢?這裡便引出了姜文在影片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個體的渺小和無望。
很多人覺得姜文狂妄自大,拍《一步之遙》純屬自嗨,但是我們為何不把影片視為姜文對於電影本身的極度狂熱呢?如今的電影一味迎合觀眾的口味(我們不都希望電影討好我們嗎?這真的是正確的嗎?),能夠誕生一部如此表現個人趣味的電影(哪怕是自負的)也真是難得!有錢,任性。《一步之遙》是「關於電影的電影」,影片中出現了大量的借用,比如開頭對於《教父》的戲仿,對於經典好萊塢歌舞片(伯克利、金凱利)的致敬,對盧米埃爾兄弟的調侃,影片末尾庫斯圖里卡式荒誕。其實,還有個迷影段落更有深意,那便是補拍馬走日殺死完顏那場戲,王志文還特意邀請了許多觀眾(當然要收取門票),這場戲使用的配樂是中國古典戲曲,不少人被配樂和畫面的不協調給逗樂了。其實,在電影傳入中國的早期,也就是影片中的民國時期,中國人稱「電影」這種舶來品是「影戲」,可見傳統戲曲藝術對電影觀念的影響是深刻的。
電影的可悲處境是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工具「的存在。電影和觀眾之間的關係確實是不對等的,作為客體的我們往往是被動的,處於被操控之中。而《一步之遙》通篇都是姜文對於電影本體的溢美之詞,這對於我們難道不是一種威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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