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兔子可不止一步之遙

華語導演中，原有兩個我是喜歡得近乎敬畏的。這種敬畏體現在：他們導的片子一旦我看完有些懵，就認定是自己沒懂，未體會到人家的妙處何在，所以，還會有些羞答答的。如你所知，這兩個導演除了王家衛，就是姜文了。好在，看了《一步之遙》，鬆了一口氣，終於有一個破功走下了神壇，這讓我有著幾分快意的沮喪。
忘記是朱塞佩還是誰說的了，一個導演一生其實只導一部作品，其他的作品都是對這部電影的解說和註釋（大意如此）。這話相當靠譜，不信你看《梅蘭芳》的前三分之一和《趙氏孤兒》的一些鱗爪，都能嗅出《霸王別姬》的些許味道，說句不中聽的喪氣話，如果陳大導演早在籌拍《荊軻刺秦王》前陡遭不測，那現在的名聲，嘖嘖。
孔夫子號稱過了七十，就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了。意思是說，修煉到一定階段，怎麼做都不會壞了禮數和規矩。任何領域到了最高境界，大抵都是如此。拿我們碼字的來說，最喜歡聽的恭維就是：您老筆鋒雄健，嬉笑怒罵結成文章啊。哪怕謙恭如我，聽到這樣的馬屁，也受用得緊。因為字雕句琢是年輕時的功課，混到大叔級還讓人看出用盡吃奶的勁兒才能寫出過得去的東西來，可就糗大了。
問題就在於，要想天馬行空，還能落個好，委實不是個容易的事兒。《一步之遙》朝這方面做了努力，糟就糟在我只看到了這種努力。
記得吳清源教圍棋的時候常說：追二兔不得一兔。想法多了，自然就亂。所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除了鳩摩智的似是而非，沒有誰能兼通，有一個努著練成十三項的，還突然暴斃了。
拍電影也是這樣，一部片子最長也就兩三個小時，講好一個故事，讓人看完之後腦子裡還有幾分回味就不賴了，一旦表達得太多，就會淤在那兒成了夾生飯。暗諷也好影射也罷，寓意太豐，觀眾容易消化不良。當年毛爺爺的一個「8341」還讓人多年後才恍然大悟呢，何況一股腦兒給一堆謎面，還不好好出。剛開場我還琢磨其實君主立憲可能成功、辛亥革命必定失敗的事兒呢，又揭開選秀捧角的洗錢黑幕了，至於民意輿論會左右司法導致不公之類的官司，更讓人頭大。
還有一句俗語說，人多好幹活兒，人少好吃飯。可對電影來說，卻並非如此，甚至恰恰相反。
先拿劇本來說，看片尾字幕，編劇里除了導演本人領銜，王朔助拳，還有28歲時寫出過《戀愛的犀牛》的廖一梅以及寫過《建黨偉業》的郭俊立。這錢也真沒白花：姜文的雄性荷爾蒙爆棚，朔爺老來彌辣的京味調侃，話劇式自說自話的大段獨白對白，明星臉兒的挨個切換，做觀眾從每個片段都能分析出這段兒是誰家生的孩子，是哪位抖的機靈兒來。
演員也是如此：洪晃帶著《我的非正常生活》裡那股子生冷不忌的淋漓元氣；劉索拉的驚鴻一瞥倒是比《無窮動》裡討巧多了；舉賢不避親的周韻發揮很穩定——仍看不出到底哪兒好來；王志文的狷狂從《柳亞子》時代就已如此；去掉那該死的配音，舒淇還是《非誠勿擾》裡的愛情失意美女儀態，總覺得她和葛大爺的項飛田有一腿才對；那英和《好聲音》裡一樣不看靠聽，轉不了椅子只能數暖瓶了……
照我的經驗，美女的五官大都不會盡善盡美。就拿赫本來說，鼻子略有鷹鉤，耳朵稍顯招風，可湊在一起，那叫一個傾國傾城。可設若把世上諸多美女最美的器官湊在一起，則未必能有中人之姿。《一部之遙》裡，誰的痕跡都風頭甚勁，導演就弱了。
為彌補這一點，姜文往裡摻雜了大量的旁白，以便強調出自己的主觀視角，宛然一切盡在掌握。可奇怪的是：姜文的旁白和台詞本是強項（看官不妨翻看《有話好好說》裡的趙小帥是怎麼說台詞的），可在這片子裡，他的節奏感突然消失了。導演失去了節奏感，比荊無命跟不上上官金虹的步伐了還要讓人絕望——不但個人魅力登時折損大半，自信和霸氣也隨子彈而飛了。這就難怪片子中經常有萬眾歡騰的鼓掌場面，猶如央視春晚現場調來的觀眾，又如情景喜劇里插的罐頭笑聲，入目入耳卻不入心入腦，讓人如坐針氈，甚至多次有盼著早點結束的念頭。
我並不在乎情節的合理與否，也樂於看到實驗性的手法和風格。所以，對於《一代宗師》裡金樓決戰放歌劇是喜歡的，對孟京輝的《像雞毛一樣飛》是欣賞的，對拉斯馮.特里爾的《狗鎮》是崇拜的。電影嘛，各菜有各味，在意不在形。但弄來一鍋亂燉，互相串味兒不說，還半生不熟就不好了，這不體面。
順便說一句，向誰致敬都沒問題，但碰《教父》得謹慎。你看馬龍.白蘭度始終沒啥表情，但看得出一切都像手裡玩弄的貓一樣，盡在掌控。
對電影和表演來說，克制遠比放縱更有力量，迫不及待地亮牌是不好的。
何況，底牌只是一隻尾巴不長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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