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1 20:01:06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很長時間沒寫電影評論了。因為看電影和看電視劇不同。看電視劇是可以很隨性的,感謝網路的發達,最熱門的電視劇你可以隨手download, 隨意delete,更可以在任何你想看的場合隨便看。但看電影對我卻依然有種「隆重」的儀式感。忙碌的工作節奏中要在適合的檔期抽出個有心情、有精力的一整塊時間段,還要克服家處城鄉結合部、還要費盡口舌說服我家的理工男、還要擔心找不到停車位……看完了即使有碼字的衝動,但卻往往沒有了付諸實踐的時間和力氣。
大概也唯有姜文例外了,每一次都有本事將觀影后的我撩撥得輾轉反側、「胡」想連篇,非得找個出口來宣洩。好吧,《一步之遙》,我真的就是沒看懂。因為姜文那廝太牛,才情爆棚又任性爆棚,從《太陽照常升起》開始,每一次他都能將他的作品整成全民競猜的盛宴,而面對全劇幾乎無處在的充滿象徵意象的啞謎,誰敢說一次就全看懂了,那他一定是個比姜文更牛叉的牛叉。好在對姜文,謎語直解也未必能真正走入核心,姜文的作品是氣韻生動的,反而深合中國傳統美學的審美觀。正如他調侃馮小剛那般,如果素材原本是葡萄,馮小剛在折騰成葡萄汁時上桌,那估計姜文這廝則是非得把它整成葡萄酒了,才好意思出手的。因此,將破碎的細節整合出大意象的線條來,也許反而能更切入姜文思想脈絡的深處。
《一步之遙》是可以從三個層面來看的。第一、故事本身的層面。第二、個體命運的層面。第三、依然是一個政治寓言,討論的還是民族性、文化經濟土壤和意識形態的矛盾以及出路的問題。
第一個層面是相對簡單的。姜文用了一個民國時期真實的閻瑞生王蓮英案,但卻徹底解構了這個故事。於是,真實世界中看似一目瞭然罪與非罪、善與惡、甚至是施予與接收的,在電影的世界裡都變得模糊起來。雖然是姜文的任性,直到60多分鐘以後,故事才出現了真正的激勵事件,主人公的命運線索開始跑了起來,並且顯出了激盪充盈的戲劇張力。但是對閻瑞生案解構的本身,卻是為作品第二和第三層面的拓展,提供了無限的空間。
第二、個體命運的層面。其實姜文之所以在開始花這麼多的篇幅、甚至基本就淪落成了垃圾時間,目的只有一個,鋪墊。人物的鋪墊、對馬走日的鋪墊,一個十足混蛋的馬走日,一個自以為為了滿足貪慾和所謂自我追求的人生目標,可以坑蒙拐騙、不擇手段的混蛋。然後姜文再用影片的後三分之二來逆轉和顛覆。原來這個沒有底線的人只是他自以為沒有底線而已,潛意識中他又始終都有不曾泯滅的底線和原則包括自尊。所以完顏強勁的逼婚,他沒有讓步;所以明明為解除自己的危難而來,結果卻毅然出手救了項飛田;所以為了維護已逝的完顏的尊嚴,不惜出手、自我暴露;所以逃亡過程中為了不讓真愛之人捲入麻煩和漩渦,要把武六打昏,然後選擇去死。馬走日其實是這樣一種人,現世的爾虞我詐中,也許價值觀已經模糊,但心中依然堅守著那可憐的有關愛、有關善、有關做人的原則和底線。
但悲劇恰恰就源於這個自以為沒有底線之人潛意識中要捍衛底線之時。因為在這樣的過程中你一身鐵布衫功力散盡,你露出了罩門,你也會犯錯誤。而這個社會既不關心真正的是非對錯,也不會給你解釋或糾正錯誤的機會,他們關心的是炒作、是從中牟利、是自我心態不平衡之下情緒的發洩。因此,從現實的渾渾噩噩中爛下去,還是為了殘留的理想去掙扎,只是一步之遙,但這一步之遙,對於馬走日,卻是安逸富足到粉身碎骨之間的距離。
武六的角色代表著一種叛逆。她成長在那種將高尚、無私、真誠建成牌坊,但背里卻齷齪、貪婪、充滿欺騙的環境裡,於是,她不信任何人任何事,她的叛逆首先是用欺騙去應對欺騙,然後達到她想達到的目的。她其實完全可以縮在自己的套子裡,這套子早就和週遭的世界混成一片和諧,但潛意識裡她又痛恨這樣的欺騙和齷齪,所以,人海茫茫中,她要尋覓一個能說真話的人。遇到馬走日,她渴望著也可以張開懷抱去真正信一次和愛一次,因此,她再一次叛逆,自己叛逆自己,叛逆她藏身的套子、也叛逆她背後那個讓她再也不能去信的環境。這一次,她是為了她心中還不曾泯滅殆盡的對信、對愛的追求而踏出了抗爭的一步,但這一步之遙,卻令她背負身敗名裂、眾叛親離、甚至賴以棲身的世界都徹底崩塌的命運之中。
而馬走日、武六的命運又豈止是他們個人的命運?因為這世界不只是一個馬走日、武六。隨波濁流地飄蕩著的卻是黑壓壓一大片不肯安份的靈魂,他們心中依然有不願放棄的最基本的愛、善、信……真的麻木了,是不會痛的,能痛,是因為該麻木卻麻木不了。所以,《一步之遙》喜劇的外表下,荒誕地、華麗麗地宣洩著一種悲哀,那些渺小的人、那些無法麻木、無法任自己爛下去的人,為了心中殘存的理想和現實碩大無比的命運轉盤抗爭博弈,一種吉訶德式的悲哀、痛苦和無奈,被姜文渲染得淋漓盡致。
第三個層面政治寓言。對於這一部份的評論,我是最糾結的,因為不知道該以怎樣一種的輕重分寸去落筆,而這也是我放棄評論《讓子彈飛》的最終原因,雖然,我是不會簡單將馬拉列車和馬列主義劃上等號的。但如果真要談這第三層面,或許我們還真的回到《讓子彈飛》這個出發點的,因為和馬拉列車一脈相承,姜文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一種代表先進、甚至遠超越時代的景像和另一種很古老落後的景像捆綁在一起,馬拉列車是如此,猴子推動機器人也是如此。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看,上層建築不可能脫離經濟基礎的,再先進的意識形態的東西,脫離了經濟基礎的實際,能走得遠嗎?馬拉列車會翻車,猴子推動的機器人也不可能是先進。而兩部電影姜文始終都沒有放棄過對「辛亥」這個中國曆史的拐點的拷問。於是,有一場轟轟烈烈的花國總統選舉就很正常,於是一片鬧哄哄的選美還是Global的,最後代表歐洲的和代表美國的被PK下去,也還是很正常。關鍵最後我們選出的還是我們最民族性的,完顏阿骨打的後代,最後一個封建專制王朝的先人的後代,我們請賽先生(科學)來為她加冕,哪管這賽先生本身就是山寨。其實,這也不足為奇,在權力的代表武大帥那兒,賽先生也就是為我所用的擺設,而只要有用,偽科學也可以是科學麼。那麼有了賽先生,為什麼沒有德先生?放心,姜文是從來不會忽視德先生而讓看客們失望的,《子彈》如此,《一步》也如此。可以這麼說,《一步之遙》到處都氾濫著所謂民意,從花國選舉、到引渡馬走日、到看拍攝槍斃馬走日、到真的槍斃馬走日……浩浩蕩蕩洶湧著民情的圍觀、激盪民意的吶喊,這算不算一種代表民意的民主?但姜文又毫不留情地給了這中國式民主一記響亮的耳光。只要一句「裸捐」,連考察資質、能力都不需要了,婊子也可以是女神;只要祭起愛國的大旗,「中國事中國辦」,幫別人抬轎子、醜劇也能「make history」。圍觀者眾,麻木者眾,人云亦云者眾、幸災樂禍者眾,卻沒有人關注是非、追問真相,也沒有人懂得悲憫,在自以為是正確的意象里自我陶醉於所謂正義和高尚,這就是我們的民主嗎?這就是我們腳踏著的、最為真實的民族文化的土壤嗎?在這樣的土壤上,大清和民國的一步之遙不是辮子被人絞還是主動絞的差別,如果實質不能有改變,名字叫什麼重要嗎?辮子在還是不在有差別嗎?如果認為馬拉列車和蒸汽機拉汽車、猴子指揮機器人和電腦指揮機器人也是一步之遙,那悲哀的就是一步之遙的悲哀了。
正如馬走日最後向這世界坦誠掏心窩子的話終被淹沒於看客自得其樂的狂歡海洋里一樣的無奈,姜文的拷問其實也是無解的。馬走日從宿命的風車上走向他生命的終點,最後的那些鏡頭依然可以看成是馬走日的主觀鏡頭,現實和虛幻混雜的意識流蒙太奇,表達的是人物的潛意識和情緒。這世界有象徵著現代文明的汽車槍炮,人們被似乎global的文化來裝扮,喜慶狂歡派對的道貌岸然里,有人(新娘打扮的項飛田)把自己嫁給了權勢,成為權力的附庸。在他們背後的土地上,幾座土樓巍然屹立,那大概算得上中國還能實現居住功能的最古老的居所了吧?它所代表的家族制群居文化的和諧與以防禦為目的的保守,為一個時代的土壤和場景打下了最為鮮明的註腳。
但即使《讓子彈飛》裡的那幾個問號和驚嘆號直至今日仍不能落地,但時代的車輪終要一路碾展過去的,無論它是不是從荒漠駛向碧海,畢竟武六要上車,重生的馬走日和"活著"的馬走日也要上車……
即使我愛姜文很久很久,即使濃郁的姜文個人風格每每總讓我血脈賁張,但我還是要說《一步之遙》距離一部優秀電影是差了一步之遙。如果姜文這回不譁眾取寵趕時髦在一部根本看不出有3D必要的電影上搞什麼3D;如果姜文懂得在任性宣洩他的情緒、滿足他個人的痛快時也懂得幾分節制;如果姜文能稍稍尊重一點電影藝術敘事的規律,就對第一層面的故事,也拿出點《讓子彈飛》時研究觀眾心理反應的認真勁道來;如果姜文不是太關注於技巧、關注於太多精緻細節的形式,並最終使主題主線堙沒於華美但卻破碎、割裂的形式的堆砌中,也許《一步之遙》是會為姜文make history,但影視藝術本身就是遺憾的藝術,只是從這一步到那一步需要的恐怕還是量變到質變的飛躍。
最後聊聊演員。演員都是好演員,如果一定要分出個高下來,那相對最弱的大概就是姜夫人了,不過有周韻的那份氣質讓你養眼和驚艷也就足夠了,其他忽略。接下來比較次的,大約就是那個叫姜文的演員了,在導演姜文的縱容下,演員姜文又一次在螢幕上戴著馬走日的符號、穿著馬走日的服飾把姜文那廝又重演了一遍。那英很驚艷,洪晃很驚艷,文章小弟驚艷到讓我想敬禮,尤其開局的那大段的獨白,竟是如此有支撐、有底氣、有份量、有分寸,角色的定位、影片的氛圍竟貼合的絲絲入扣。舒淇驚艷到我想喊「阿們」,尤其在任性的姜文直到電影近1/2處依然未出現引發人物命運突變的重大事件,彷彿就是在一個平面上一件件添擺設,卻怎麼都不往深處發展下去時,多虧舒淇在逼婚那場戲眉目間語彙的豐富和傳神,成了為姜文救場的那根稻草。王志文大哥驚艷到讓我想拍案稱絕,有限的篇幅中豐滿的層次感,細膩的細節中微妙豐富的變化,他如願撐起了電影中一類人的符號,不僅是那個最國際化、但同時也充滿著冒險、投機的城市的代表,也是文化人,有能力也應該承擔起引領反思的那群人,但卻最終放棄了質疑和追問,以假面面對社會,以阿諛逢迎和曲意迎合倡導了所謂社會主流,脊樑和精神早就為了投機專營、為了一己私利而賤賣了。戲子,如果不僅僅是在舞台上,不僅僅在人生里,而是在面對著自己的良心時也要演戲,那也是另一種刻骨的悲哀了。
一派胡言亂語,純屬宣洩自己情緒的需要。好在對錯無關緊要,因為姜文從來不需要別人懂。或者更精確地說,姜文只要你歡樂,但不指望你懂,或者更怕你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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