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世界有情人——《一步之遙》觀感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韓寒之前到快樂大本營為《後會無期》做宣傳，他說這部電影是關於叛逆的，那首《女兒情》就很叛逆，謝娜問哪裡叛逆，他說「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就很叛逆啊，你不覺得嘛？！當時在場的主持人和嘉賓都笑了，但是因為這句話，我在心裡默默承認了韓寒，承認了相比於郭敬明，韓寒終究是壓他一頭的事實。之前種種，之後種種，都不會影響我對韓寒的這個基本認知。沒有為什麼，正如我們無意認真去解釋這句話究竟叛逆在哪裡，懂得自然懂，這就是同道之間一旦相認之後的某種默契。

      而這種默契，同樣適用於姜文的《一步之遙》。姜文的電影有力量，有情懷；情懷是滲透在力量里逐分逐秒地釋放出來的，看的時候只覺痛快，看完卻覺得五臟六腑都在顫抖，好久緩不過神來。姜文電影中的力量，並不產生於常見的電影手法，諸如暴力、血腥、劇情張力、剪輯、台詞或其他技巧，而更像是種測試。姜文的鏡頭語言是一幀幀藏著密碼的膠片，通過折射照進觀眾心裡，破譯密碼的心照不宣，不明白的一頭霧水。在測試中所產生的共鳴以及通過測試後的興奮，產生綿延不絕的感應和共振，這就是姜文電影的力量。姜文本人像是個在找尋玩伴的孩子，就像豆瓣有人這樣評論《一步之遙》：「不求捧場，但求知己。」

     《一步之遙》像畫，風格是梵谷和畢卡索的結合。色彩濃重，華麗怪誕，超現實的情懷如夢如幻，看不懂的笑了，看懂了的哭了。開頭美國大妞范兒的歌舞大片簡直像極了蒙汗藥，沒有這45分鐘的「又唱又跳，騙你睡覺」，後面的好戲估計都要被閹割了。華袍散落，是金玉，是敗絮，還是虱子，大月亮後面還有大風車，一切都圖窮匕見了！還是那個姜文，抹去表面油彩，拋開花樣功夫，骨子裡流的血，沒有變！結尾處，馬走日背後的大風車，是童話裡的紅色，槍響了，馬走日死了，飛起來了，一切被設置得如動畫片般不真實，荒腔走板地弱化了原本的悲劇色彩。觀眾們果然沒有哭，也沒有群情激昂，這是姜文要的效果，至少讓你笑著離開電影院。至於你走出電影院，被冷風一吹，細琢磨後，是想哭還是想笑，他已經不管了，因為他知道隱匿在膠片裡的測試題已經開始生效了。

     《一步之遙》能與《讓子彈飛》比肩之處，是一句台詞：Today is history; Today we make history; Today we are part of history；而《一步之遙》超越《讓子彈飛》之處，也是一句台詞：To be or not to be。政治層面向哲學層面的昇華，是姜文的昇華，是電影的昇華，也是片中角色馬走日的昇華。馬走日「殺」完顏英只是一個楔子，不過是引出一個圈子，由項飛天、馬走日、元帥、元帥夫人、武七等在內的圈子（武六不在內，武六在片中的作用有兩個，一個是影射某某爹的女兒是個藝術家，玩電影玩設計都可以，這個大家可以在現實里對號入座；一個是她承擔了曹雪芹筆下「女子都是乾淨的」這一意象，同時在此也可以看出姜文對女性的態度。元帥那句「做大事，不要顧及女人」是這一意象的佐證），這個圈子可以是現實里對應的任何一個圈子，說白了，就是充斥錢權交易、暗門生意以及場面功夫的圈子。而馬走日曾經是其中一員，後來因為「殺」完顏英，成了犧牲品，犧牲品的概念就是：「殺不殺不重要，但你該死！」故事到這裡，是個分水嶺，王志文出場，馬走日在「苟且偷生與慷慨赴死」的命題中交戰，哲學層面浮現。

       馬走日有三次逃脫的機會，但其中兩次都毀在了王天王手裡。
       第一次，王志文在劇中的設定是王天王，一個演員，他根據市場需要，滿足觀眾要求，跟隨輿論導向，靠馬不停蹄地演《馬走日殺完顏英》賺得盆滿缽滿，水漲船高。這裡涉及到文化圈的一個問題，即創作該引導輿論？還是該聽從輿論？是尊崇職業使命，還是依從市場法則？To be or not to be? 王天王是沒有使命感的人，他遵從市場法則，無底線無操守地吸引觀眾眼球，打造了這齣「煽色腥」（sensational)到極致的文明戲。觀眾看得下去，馬走日看不下去了，現身，被抓；
       第二次，武六想拍一部《馬走日殺完顏英》的真人真劇，想要馬走日本人演馬走日，交換條件是承諾狸貓換太子，在螢幕上斃了馬走日，私下放他走。葛優演的項飛田找馬走日談，馬答應了。在拍攝現場，王志文給馬走日穿上不堪入目的SM皮衣，配上大刀，要他演大刀亂宰完顏英，馬走日天人交戰，確實幹不了！老子不幹了！他「撲通」跪下，跟武六說「我罪該萬死，但完顏英是體面人，她不該受這侮辱。」
       上述第一個情節里王天王的觀眾們讓我想起魯迅筆下的「看客」，午門外的英雄正義不過是他們茶餘飯後以供消遣的談資；第二個情節里那句「完顏英是體面人」讓我想起阮玲玉的「人言可畏」。人常說戲子無情，其實最無情是看白戲的觀眾。但在無情年代，誰都是台上的戲子，誰也都是他人的觀眾。看與被看之間，是荒誕社會的眾生相，是《羅生門》裡的謊言與篡改，但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急需在消費別人和被人消費之間找到平衡，才能自欺欺人的活下去。王天王與他的觀眾；元帥和元帥夫人；武七和項飛田。。。都是這個關係。但馬走日最後卻不幹了，他跳出了這個關係，他後半段的表現就像是在一個刷卡的時代，他卻在拼命刷底線！無情的世界容不下有情人，所以，他不得不死。

       To be or not to be? 在最後紅色大風車突然出現的時候，我再次想到這句話，突然無法抑制地悲從中來！因為我看到了我自己的生活：如戲子般無情地對待自己，如看客般無情地消費別人。每個人都在這見怪不怪的世界裡安然無恙，默然度日。電影散場，不少人笑說簡直亂拍一氣，不知道在講什麼。荒謬的我們可以接受荒謬的生活法則，卻看不懂「荒謬」的電影；荒謬的我們可以在荒謬的世界苟延殘喘，卻不允許「荒謬」的電影存在。原來電影外的世界才是人間喜劇！自民國以降，魯迅筆下的國民們好像還是沒有怎麼長進。

       電影最後的場景，讓我想起《魂斷藍橋》的經典片段：火車站台的告別，一個奔赴生死未卜的遠方，一個留在群魔亂舞的現世。無情世界有情人，總是苦的，未必辛苦，而是心苦！姜文是有情人，「外貌早改變，處境都變，情懷未變」，激情還在，情懷還在，大家都不容易！一步之遙，這麼近，又那麼遠！堂吉訶德的長矛都碰到了風車的葉子，都無事於補。願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各自珍重！Time will tell!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