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2 07:36:18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此文搬自知乎,那麼為了還原,名字也就不改了,拿出來跟大家分享。
1、 序言
《一步之遙》並不是爛片,但它是一部壞電影,而且是一部千錘百鍊之後的壞電影。這部電影能夠愉悅一部份觀眾,比如我自己;但對大部份觀眾而言是一場花錢去遭受的折磨。
對於喜愛姜文電影的影迷如我,總感到有一種義務,要通過文章把《一步之遙》的理解門檻降低些,讓更多觀眾get到電影的本來面貌,少一些焦躁和厭惡。
然而姜文在《一步之遙》受到普遍差評後,接受訪談時發表了一個感慨——「大家都在演王天王,確實讓我有點覺得……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應該嘆息」。
姜文的這個感慨,讓事情起了變化。我感覺到了另一種義務,不是作為姜文的影迷為他文過飾非,而是作為觀眾的一員直面姜文的挑戰。
先簡單說明一下,姜文說「大家都在演王天王」,是什麼意思。
姜文在《一步之遙》裡安排了一個王志文出演的「王天王」,這是一個靠演丑戲掙大錢,觀眾前卑瑣,舞台後跋扈的戲子。這是整部電影中的核心人物(讓王志文演並非貶低而是尊重),因為他促進了主角馬走日最重要的轉變。
「王天王」不理解完顏英之死的真相,就按自己的意願演繹成了卑瑣的姦殺案,把馬走日塑造成「阿烏卵」,以迎合觀眾的惡趣味。而當真正馬走日在場時,反而卻沒人願意了解完顏英之死真相。王天王也不顧多麼不合邏輯,只想讓馬走日穿上奇裝異服,兌現他在丑戲中臆想中「阿烏卵」式的姦殺犯。
這是一出鏡子戲,戲裡的觀眾,就是戲外的觀眾。姜文想讓觀眾們看電影如照鏡子,順著馬走日的情感去敵視那些猥瑣的觀眾,從而也能反躬自省——「不做王天王做的事」。
於是,當《一步之遙》惡評如潮的時候,很明顯,大部份觀眾是「沒看懂」的。然後一些影評人就像「王天王」一般跳出來,按自己的想像來評價這部電影,給《一步之遙》塑造了一個穿著黑皮SM服飾一般的「阿烏卵」形象。而那些不能理解「馬走日」的觀眾們,從這些「阿烏卵」式的吐槽影評中,感受到了快樂與滿足,不再理會《一步之遙》的真相。電影外的觀眾,成為了電影裡的觀眾;電影裡的馬走日,變成了電影外的姜文。
這就是姜文的感慨——「大家都在演王天王」。他不知道該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還是應該嘆息對觀眾們「不幸言中」。
這是非常典型的,菁英們「民粹主義」式的批判,蘊含著「陽春白雪,曲高和寡;下里巴人,和者千人」式的孤芳自賞。姜文的這種心情,的確太像《無極》之後的陳凱歌,《三槍》之後的張藝謀,《私人定製》之後的馮小剛。
然而這一次姜文大錯特錯了。他在自戀中耗資三億拍了一部精心雕琢的壞電影,折磨了無數掏錢進影院的觀眾和影迷,在漫天惡評之中,卻拒絕反省自己犯了什麼錯。我們觀眾不做「王天王」,就必須好好地和姜文講講道理,為什麼《一步之遙》是部壞電影
2、 思維奔逸的《一步之遙》,是姜文心目中最好電影,卻是一場對普通觀眾的酷刑
必須得承認,《一步之遙》在影院裡給我的感受是愉悅的;但同時周圍觀眾的反應也傳遞給我各種坐立不安。上午場上座大概三十人左右,前後走掉了七八人,甚至還有觀眾睡著了呼嚕嚕打起鼾來。而電影也時時引發周圍觀眾的焦躁感,傳出各種皺眉呲牙時的「嘖嘖」聲。
別的時候可能會怪周圍觀眾缺乏觀影素質,但這部電影怪不得他們。《一步之遙》最大的敘事特點就是思維奔逸,這是一種典型的「輕躁狂」式精神障礙的表現。
何謂思維奔逸,讀者可以百科一下。簡單來說,是病人在交流時,腦子轉得太快,嘴跟不上腦子,手跟不上嘴,最終表達出來的東西支離破碎,或細節過度豐富而脫離主線,或主題凌亂變遷。
而輕躁狂是一種常見現象,當事人表現得情緒亢奮、高度自信,以及思維奔逸,令與病人交流的對象感到不適。它經常是種害處低的病態現象,但幾乎所有成功的人都有輕躁狂的一面,毋寧說輕躁狂激發了他們的靈感和活力。
2.1 奔逸的對白
《一步之遙》的思維奔逸,首先表現在高度緊湊的劇情上。由於劇情非常豐富,以致於不給觀眾預留額外的醞釀和思考時間。姜文和昆汀都是廢土流,角色的對白極多,但昆汀的對白是高度寫實的,用非常平緩囉唆的對話製造暴風雨前的平靜,為劇情爆點鋪墊好反差。而姜文追求的是針鋒相對的刺激,一條條對白如同武學招式,見招拆招,間不容髮,就如同武俠電影為追求節奏抽幀一般。
這不是壞事,是姜文一貫的風格和烙印,讓姜文影迷看得過癮。
2.2 奔逸的鏡頭
思維奔逸更體現在魔幻式的藝術手法上。
好的電影,必須在劇情的爆點上用視聽藝術手法讓觀眾體瞬間帶入角色第一人稱感受。例如,昆汀最擅長的,是在平平無奇的對話陡然進入高峰的瞬間(例如猶太獵人問到法國農夫「你是不是保護了帝國的敵人」時),插入耳鳴一般嗡嗡作響的背景噪聲。
又如《心花路放》中黃渤靈魂覺悟的瞬間,鏡頭俯拍了一個影子像人人像影子的奇異畫面,象徵著黃渤壓抑的真我如影子般「站」了起來,伴隨著音樂的詠嘆,人物的內心在無聲吶喊的孤憤感立刻爆發出來。
而《一步之遙》中的魔幻式表達也很多,全都是劇情推動的關鍵。除了那個亮瞎眼的奔向月球外,最具代表性的三個魔幻場景是:
1、馬走日在武六書房重逢武六
2、武六在劇場的風車背景下,質問馬走日有無殺人
3、馬走日在曠野的風車上,迎著莫名其妙出現的禮服眾人,大喊內心獨白
馬走日在武六書房見武六前,由於他心底暗藏已久的強烈情愫,使他鮮血上湧,有些頭昏眼花。鏡頭也隨之注意分散,想到的和看到的不同步,看到的和聽到的不同步。走到牆邊,思想立刻回到了記憶深處沐浴在美術光澤(象徵著被情愫修飾得更美好的記憶)裡的輪船。
而在武六叫喚一聲,把馬走日拉回現實的那個瞬間,螢幕上回頭的馬走日兩旁是書架,腦後卻是遊船行過的大海。記憶和現實用不可能存在的畫面融合到了一起,反映了馬走日瞬間的迷惑。這個表達是非常非常精彩的,姜文應該也是自豪且自鳴得意。
而在劇場那一幕,武六質問馬走日時,居然給她打了個聚光燈。這鏡頭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這個不可能的鏡頭,反映了百感交集的馬走日,在面對武六質問時產生的「管狀視覺」。人類在強烈應激的時候,眼中就是一個焦點而周圍一切都是模糊的。
在電影的結尾,馬走日打暈武六,一個人衝上風車外的天梯,對四方咆哮著獨白時,出現了各種幻覺。如不知何方不知何人打來的砰砰槍響,沒有鮮血飛濺的中彈動作,漫山遍野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西裝男和婚紗女……
這同樣是用魔幻式的手法讓觀眾帶入馬走日的主觀感受。他胸中的塊壘冰釋坍塌了,他一方面做出了「to be」的抉擇要孤身赴死,另一方面心靈的解脫也使得他強烈地想吐盡胸中的一切。而現實是馬走日很可能剛出來沒說幾句就被一槍打中了要害,接下來觀眾看到的是他的主觀世界,越來越多的幻覺,迎合他所言說的場景。漫山遍野臆造出來的觀眾,和之前開著紅車衝向月球遙相呼應,是馬走日生命中僅有的兩場悲劇式的婚禮逃亡。
光就這些場景而言,姜文對魔幻手法的運用的確在《一步之遙》中有了更大的突破。他說這是自己最好的電影並不為過。如果僅僅因為對這些手法不理解,觀眾就罵它爛片,這的確是觀眾的不足——藝術手法不爛,而且還相當出色,只是觀眾沒看懂而已。
2.3 奔逸的折磨
然而問題來了,姜文的思維奔逸遠不止於他慣用的藝術手法上,《一步之遙》在劇情上也是奔逸的,在角色塑造上也是奔逸的,在電影主題上還是奔逸的。
總的來說,《一步之遙》並沒有把故事講好,沒有把角色塑造好;故事講不好,角色沒塑造好,觀眾就無法真正把自己帶入故事和角色心中;觀眾無法帶入角色,那麼營造劇情衝突的高強度對白也好,營造角色主觀體驗的魔幻手法也好,給觀眾帶去的只是刺耳的聲音和刺眼的鏡頭。
如同夜裡喝醉酒的兩個兄弟摟著肩膀舉著酒瓶,在大道上邊踉蹌著邊唱兒時的歌曲,他們倆是high爆了,可周圍的路人就遭了醉了。更可怕的是,路人們是被騙著掏錢過來當一把路人的。這不是觀影水平的高低,是姜文自己的過錯。
3、 《一步之遙》的劇情如衝天的火箭,但不是步步高陞,而是分崩離析
為何前文說《一步之遙》劇情是思維奔逸的呢?這麼說吧,姜文把每一段劇情都展開得非常豐滿,但隨即又突兀地轉到下一個劇情。觀眾上一個劇情關注的人和事驀然消失,新的劇情又同樣豐滿的撲面而來。就像觀眾還在驚愕之中,想回過頭看一眼身後飛馳而去的東西,卻被姜文雙手伸到臉旁,握住,又掰了回來。
3.1 九個劇情段
《一步之遙》裡有這麼九個主劇情段:武七求人,選花國總統,完顏求婚而死,帥府救人,走日逃亡被捕,補拍槍斃馬走日,是救是殺博弈,武六搶人私奔,馬走日風車獨白。
姜文恐怕是為了夯實劇情厚度,每一個劇情段都鋪設了大量的細節,不僅圍繞主角,也豐滿了旁支。這是作為導演的姜文犯了大忌諱——沒有突出主題,淡化次要矛盾。
武七求馬走日出山這一段,濃墨重彩地模仿了教父的場景,也夾雜著隱喻勾畫了馬走日的形象。就像剛剛描繪出了一個較有吸引力的眼睛,讓觀眾想看到接下來的全面。別的電影,例如《教父》,就該花一段來勾勒主角的輪廓了。這個馬走日是誰,現在身份如何,為何人人都要找他,手段和身份如何,和項飛天什麼關係?但《一步之遙》呢,立刻轉場到了花國選舉。
不難發現選總統這段歌舞,是百老匯般的一流水平。豐富的試聽轟炸,讓觀眾暫時忘了馬項二人身份之謎,還沒來得及流連忘返,而是新的謎題又轟炸過來了——舒淇用京腔說了段火影水平的嘴遁,就壓過白狐青盧了?以為這是一部漫長選美比賽電影的觀眾,恐怕毫無準備地懵了。
更多問題接踵而來,花國總統是什麼性質的選美(其實是選妓女)?那個賽二爺是什麼奇人如此高捧(其實是名妓賽金花)?「女也」的她螢幕這麼罵髒話好嗎?拍到了所謂的初嫁權要怎麼個用法(本來是初夜權)?馬走日原來不是教父其實只是個龜公……?牛犇老師怎麼就用完初嫁權了?硬硬朗朗的是幾個意思?
這些迷惑若明若暗地盤旋在觀眾腦子裡,還沒回過神,劇情又跳了。完顏英假作真時真亦假,忘了自己妓女的身份,幻想自己也可以追求真正的愛情,向馬走日逼婚了。這一段拍得很有趣,各種包袱甩個不停,觀眾也看得很開心——原來是個浪漫的愛情電影啊!
一個觀眾這麼想,若有所得地微笑著,然後3D螢幕上的車就憑空從他的臉前面碾了過去,飛往月球找姐夫吳剛去了。觀眾震驚的雙眼還沒來得及眨,完顏英突然死了,舒淇微笑著一塵不染地躺在那裡等領便當了;觀眾震驚的嘴剛張開,不知要不要問真死假死時,螢幕上穿進來一個走入蘆葦的女子,還沒來得及想這是誰,馬走日已經突然變了裝出逃了……
3.2 分崩離析的火箭
我不用把整部電影都這麼地描述一遍。看過的觀眾細細回憶就明白了,每一段劇情,姜文都把許多細節刻畫地特別豐滿(賽二爺橫空出現)或扎眼(例如牛犇老師出場),正是因為表現力強卻語焉不詳,勾起了觀眾的注意力——然後啪得一聲導演把面前的這道門砸上,然後拖著我們指旁邊那扇,那才是主線。
這種做法就像一支拔地而起的火箭,噴射著熱流刺向天際。它是靠丟失自身的質量來獲取更高的速度的。在轟鳴和震顫中,火箭扔掉助推器,扔掉主引擎,扔掉整流罩,最後是不到萬分之一質量的精華走上了太空軌道,向人類傳來天際的聲音。
這萬分之一的質量,本應該是《GATTACA》裡伴隨著飛船升天時點燃的焚化爐,是《勇敢的心》中行刑場上吶喊的「freedom」,《七磅》裡盲人重新明亮的眼眸,是《陽光小美女》裡庇佑著家人重新上路的落日餘暉。
而在《一步之遙》裡是什麼呢?「to be」了一會?然而這個「to be」並沒有足夠的精神高度,與之前如此奔逸的劇情衰落的質量碎片相匹配。到電影完結的時刻,也是劇情結構徹底崩塌的時刻。
看完了結局,恐怕更多的人一邊穿起衣服收拾雜物,一邊還在回想馬走日是啥地位,花國總統是不是妓女,完顏死時好像有啥線索,那個莫名出現又不見的法國人是什麼東西,那個會唱歌劇的大帥長得那麼像騰格爾,項飛天究竟後來怎麼了……再看一眼螢幕上飄過的字幕,喃喃一句我衣服都脫了,你就給我看這麼個東西……
4、 《一步之遙》的主題和「真打」一樣經過千錘百鍊,然後成了把「要你命3000」
4.1 什麼是真打
「真打」指的是日本最優秀的武士刀,鍛鍊之前要準備上百把刀身,然後兩兩融化打成一把的厚度,周而往復,錘鍊成精華中的精華。極厚重,極緻密,無比致命。最關鍵的是,它只是一把成刀。
4.2 要你命三千
而「要你命3000」呢,則是由達聞西所發明,集十種兵器於一身,每一種都可以獨當一面。傳說是威力超過任何武器十倍的殺人利器。它包括西瓜刀,車鏈,毒藥,手榴彈…………
姜文編劇們在接受訪談時,就談到了類似的話。《一步之遙》有王朔和姜文做創作,還有廖一梅寫戲劇衝突,許多才華橫溢的編劇參與寫劇情和對白。每個人都拿出厚厚一本劇情,匯在一起可以拍十部電影。所以姜文感慨,觀眾看這部電影票買值了,相當於看了好幾部。
你們看,這可不是一把「要你命三千」嗎?
4.3 一步之遙的六個主題
產品經理明白,削減設計和最佳化,專注於實現需求;公司經理明白,收縮產品線,打造重點品牌;企業CEO明白,拆分產業鏈,保留高利潤環節;毛主席明白,傷敵十指,不如斷敵一指,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連鄙人我都明白,寫篇文章面面俱到,反而離題千里,好文章是要能刪改得精簡,而不是比誰寫得長,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然而姜文這次居然把一部電影拍出了十部的體驗當成驕傲?難怪我們看了一部「要你命三千」。上一個敢這麼做的,毫無疑問是《富春山居圖》。
把《一步之遙》光怪陸離的敘事都剝開,它的主題並不復雜。荒誕,成長,救贖,新生,愛情,善惡,這六個是電影的核心主題。
4.4 荒誕的主題
先說荒誕主題。電影一講荒誕,老影迷就明白,人的荒誕是為了表達時代的荒誕,荒誕的時代壓抑了每個人真誠的內心世界,讓人的言語和行為變得不可理喻,而主要角色在不可理喻中掙扎地釋放自己的內心。姜文自己拍得最好的荒誕劇是《太陽照常升起》,故事和人物的荒誕成為右翼精神對文革這種左翼社會的控訴。
《一步之遙》的荒誕來自於一邊紙醉金迷一邊水深火熱的民國。有哪些經典場景呢?
武七想洗錢,於是把選妓女花魁變成了全球直播選美。理由荒誕得要死——要把new money洗成old money,拾起丟下去的臉。話說民國哪裡有義大利女人坐著有廚房的私人飛機?「我們這個時代就有私人飛機了」?
由於馬走日醉了一夜酒,大清國的辮子沒有來得及自己剪,被民國剪了。別人剪的和自己剪是一回事嗎?於是大清亡了。大清亡了,都怪馬走日醉酒。若沒有這一場醉酒,哪有那些軍閥去做大帥呢?大清國和武大帥,誰是誰的爹,誰是誰的媽,真搞不太清楚。
選花魁妓女,搞成了環球選美。環球選美,選的是花國總統。看上去是選總統,其實是背後軍閥要洗自己。軍閥洗白自己,成就了一場選總統的革命。觀眾們你別看這個舞台酷似春晚般荒誕,這就是歷史,我們見證了這樣的歷史,我們本身就是這樣荒誕歷史的一部份!
大帥要馬辦項飛天,法辦兒子。兒子被帶去嫖了?沒事。問題在於,嫖的是老爸去的地,老爸嫖的人!軍閥派系兒子們和爸爸們打成一團,搶的不就是自己的地盤和女人嗎?怎麼解決矛盾?德先生和賽先生啊。賽先生不是都造了大炮了嗎?光那樣還不行啊,賽先生還要用來改造人,要讓人能彎腰手夠著地,能開懷大笑。開懷大笑了,父軍閥和兒軍閥不就和好,一個桌上吃飯啦?
《槍斃馬走日》讓故事角色自己去做電影的演員,讓角色成為姦殺戲的演員,讓演員成為被槍斃的角色。讓戲裡的馬走日成為戲外被眾人誤解的姜文,讓戲外的觀眾稱為戲裡吃人血饅頭的王天王。這是電影的兩條支柱,也是現實的兩條支柱
武帥從法租界引渡馬走日,這是一國的恥辱,卻做成了一國的榮耀。一大堆學生模樣的演員,整齊劃一地喊著「中國的事中國辦」,荒誕得就像中國人跑到巴黎和會去要自己的山東膠州灣一樣。威武的儀仗隊裡還不時閃過萬字旗的影子——這是在創造歷史,我們見證了這樣的歷史,我們就是這歷史的一部份!
武帥取小老婆是政治聯姻,原來取小老婆還可以找這個藉口啊!高明!當看到那個俄國小老婆時,你又不得不為武帥掉下同情的淚水,辛苦了!大老婆為娶小老婆做翻譯,也辛苦了!東正教要嫁小老婆,都辛苦了!蘇聯都已經建國了,還要娶一個這麼肥胖的卡捷琳娜,那一嘴親上去真是勇敢。別看武帥一個土老帽樣,人家能唱義大利語的飲酒歌啊!驚訝吧!唱完了結果還是土老帽,驚訝吧!連姜文老婆周韻都能唱詠嘆調,驚訝吧,大家都不知道吧!!
各種荒誕場景不停轟炸著觀眾的大腦,到故事的後面,父親教女兒娶小老婆,老媽教女兒搞四十個男人,至於拔槍相射,開著高音喇叭用「告台灣同胞書」的語氣撕逼,都不算什麼了。
電影裡用到荒誕的場景,一定影射時代,一定影射時代下被壓抑的人心。光看這個主題,《一步之遙》表達得很好。
4.5 成長、救贖、新生的主題
馬走日是有原罪的,這個原罪並不是害死了完顏英,而是他沒有成長。馬走日的青春期,隨著大清國的戛然而止,縮進了角色的體內。如他所說,他成了一個長不大的孩子;這個長不大的孩子讓同樣沉浸在青春期的性、衝動、暴力中的巨嬰姜文來演,再適合不過。
正是因為長不大,馬走日把兒童的頑劣帶到了成年的生活中。他在待人上頑劣,把江山覆滅說成一人之醉;他在做事上頑劣,把妓女選舉辦成了全球選美;他在愛情上也如此頑劣,傷了一個傷痕纍纍的妓女追求唯一依靠的那種絕望的心。
並不是因為馬走日害死了完顏英才有罪,而是因為馬走日有罪他才害死了完顏英。馬走日想擺脫罪,來到了武帥府求援。然而武帥的權力或許能讓他拜託身上的罪,但他心底對武六的情愫卻激發起了他心靈上背負的罪。馬走日沒辦法向感情世界的法官來請求赦免。於是他流亡了。
世俗的殺人罪行,可以躲藏在民國的老照片中苟且一時。但心靈中辜負人的罪,卻永遠沒辦法解脫。所以王天王演的戲,並不只是在侮辱馬走日,更是在侮辱身為妓女但內心不泯的完顏英。是馬走日的罪讓完顏英安詳優美的死狀被世人侮辱。
馬走日內心震撼了,有承擔責任的衝動了,但他的自私和幼稚還拖著後腿,因而他先去行賄。行賄失敗後,終於挺身而出。這是馬走日第一次成長了,他終於敢於承擔自己的責任了。
第二次成長則是全戲的結尾。自私的馬走日被陷入愛情中的武六救走了,這是他身體得救的唯一機會。武六也向他求婚。但是正是馬走日心靈的原罪,傷害了上一個向他求婚的女人,他還要再傷害這一個人嗎?真是因為他身體的原罪,連累完顏英覆車而死,難道他還要因為身體的罪沒消,繼續讓武六和家人兵戎相向嗎?
馬走日再次成長了,他用自己身體的死,來實現對武六的保護。而他為了別人挺身而出的犧牲,救贖了他心靈的原罪。他在「not to be」和死亡面前,選擇了死亡,終於完成了馬走日的「to be」。
馬走日獲得了成長,獲得了救贖,獲得了新生。死亡就是他的新生,新生的馬走日擺脫了虛榮,拜託了原罪,所以才能從容淡定地做旁白,給我們觀眾講這個故事。旁白的馬走日,就是新生的馬走日,看到最後才能恍然大悟。
這三個主題串在一起,是不是好題材呢?是好題材。
4.6 愛情的主題
馬走日的愛情不是《一步之遙》的愛情,《一步之遙》的愛情是完顏英和武六的愛情。這是兩個娜拉出走的故事。
一個娜拉是完顏英,她表面上貴為妓女中的花魁,花國的總統,本質上是嫖客們的玩偶。她敢於拋棄浮華,想和馬走日從花國般的玩偶之家出走,尋求一個真誠而平淡的愛情生活。
另一個娜拉是武六,她表面上貴為大軍閥的千金,不僅有隨便冤枉人的能力,還有隨便不冤枉人的能力。但這是一個只有利益的世界,父親教她討小老婆,母親教她搞男人,都為了各自的利益去欺騙內心,一輩子頂不上真實的一分鐘。她只是物質利益博弈中的一個玩偶,恰如她在百般屈辱之中還要濃妝艷抹,和父親一起為荒誕的取小媽婚禮唱上一曲飲酒歌。她的學識只是取悅這些人的玩偶。
於是武六也要和馬走日從帥府般的玩偶之家出走,追尋一個真誠而冒險的激情生活。
這不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和《讓子彈飛》裡那種衝動或隱忍的大男子主義的愛情,而是女人視角的愛情。追求的不僅是愛情,更是女性對自己生命的選擇,對社會規則壓迫的唾棄。
姜文覺得自己寫不好這些劇情,還特地請了廖一梅。廖一梅也的確把細節寫得相當好。然後找到了舒淇和周韻這樣能用眉宇演女性內心戲的好演員。
這樣一看,電影裡的愛情故事是不是挺棒?
4.7 善惡的主題
兩大影帝再次聚首。馬走日,項飛田。一個最終為了死者的榮耀挺身而出直面死亡,一個卻為了自己的利益誣陷昔日的恩人。一步之遙,天淵之別。特別是項飛田的險惡,用極其微妙的字句刺激武七,成為他手中的一個棋子,把馬走日的命運推向絕路。笑裡藏刀,口蜜腹劍,人之險惡何至於此!
4.8 六個名貴的主題,一堆魔幻的調料,熬幹了觀眾,成了一鍋燙嘴的藥渣
姜文把六個優秀的主題一鍋燉,還用重口味的藝術手法,是《一步之遙》最大的敗筆。這不是觀眾審美出了任何問題,不是編劇的心血撒的不多,根本是姜文自己犯的過錯。
首先第一個問題是,角色刻畫膚淺而雜亂。姜文和葛優,兩大影帝需要有《讓子彈飛》一般的對手戲,一次次共同面對的場景,一次次截然不同的選擇,才能把善惡間一步之遙的主題雕琢清晰。然而葛優的戲分大多讓給了舒淇和周韻,甚至最後連結局都來不及交待,成了第最為失敗的主題。
舒淇和周韻的故事非常豐滿,但娜拉出不出走的一步之遙,需要觀眾帶入他們的角色才能體會得到。然而敘事的主線總是從迫切需要成長和救贖的馬走日那里拉到了姜文身上。兩個娜拉成為了觀眾眼裡的牆畫。
若要能體會馬走日的成長和救贖的一步之遙,則需要觀眾能認可馬走日的內心。這樣一個角色需要拉低身段,讓觀眾俯視他,同情他,然後體會他。而姜文的高傲把這個角色內心包裹在插科打諢和欲言又止中,要讀懂姜文才能讀懂馬走日。觀眾首先體會到的,卻是我是不是藝術水平不夠,我敢不敢指出皇帝沒有穿新衣的焦慮感。
單獨來看,即便是姜文的才華,也不可能在140分鐘裡把《一步之遙》的每一個主題做的比別的電影人專門探討得更好。
荒誕的主題,《一步之遙》遠不及姜文自己的《太陽照常升起》。《鋼的琴》也很荒誕,就荒誕得很感人。
愛情的主題,能比得上許鞍華《男人四十》中面對責任和愛情的兩難糾結?
救贖的主題,姜文自己的《尋槍》也是能做到震撼人心的。前面提到的《七磅》更是值得體驗
成長和新生的主題,今年之內已經佳作頻頻,最優秀的當然是《地心引力》。即便是成長、新生、救贖的一鍋燉,《一步之遙》還不如寧浩的《無人區》、《新花路放》。想一想《GATTACA》或《陽光小美女》,更是相差萬里。因為《一步之遙》沒有鋪墊好矛盾和掙扎,無法給人帶來內心深處的激勵。
4.9 有沒有能夠燉好六個主題的電影?有
這個電影就是口口相傳的《大話西遊》。姜文無意之中弄了一部和《大話西遊》架構非常相似的電影。大話西遊恰是同樣蘊含了六個主題的。
在極端自私自利的殘酷社會背景下,每個聰明的人無論是妖怪還是強盜都把自己偽裝得極度愚蠢。而那些看起來很牛的人總是如紙老虎一般一戳就破。如此荒誕無稽的時代,主角其實是個長不大的巨嬰,玩世不恭,善於忽悠,不敢承擔任何責任。而這一原罪使主角在關鍵的抉擇中傷害了女人的真愛。因為內疚使得主角逐漸加深了對愛情的理解,最終讓主角甘願犧牲自己挺身而出,獲得了救贖,立地成佛。
而《大話西遊》和《一步之遙》有三個至關重要的區別。
大話西遊拆分成了兩部,第一部核心的主題是荒誕,第二部核心的主題是愛情和救贖,沒有一鍋燉。
大話西遊只有至尊寶一個主線角色,其它所有輔助角色都沒有獨立的敘事空間
大話西遊用低三下四的無厘頭來安撫多元主題對觀眾的衝擊,引人入勝;沒有用曲高和寡的魔幻手法,轟炸普通觀眾的眼睛和耳洞,讓觀眾疲憊不堪。
姜文和周星馳是我心目中完全不同世界裡的人,居然在這部電影的分析過程中以不太好的姿勢碰撞到了一起,真是令人傷感。
5、 《一步之遙》不是藝術電影曲高和寡,而是商業電影欺詐觀眾
姜文接受訪談時說過一番話:
「法國有很多是藝術家的導演,為什麼可以產生?因為他們有足夠的觀眾願意去理解。中國的有些觀眾,就理直氣壯地沒有羞恥地說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我看不懂。」「看不懂電影就這麼說話,是可恥的。看不懂這個電影也是可恥的。因為看不懂造成電影票房不好,只有我們這兒才敢這樣說話。」
要我說,首先,人們藝術水平層次不齊,看電影的目的五花八門,看不懂藝術電影的總是大有人在,他們坦誠自己看不懂,沒有什麼可羞恥的。
如果《一步之遙》像《太陽照常升起》那樣真是一部藝術電影,導演或許可以說「愛看看,不看X」,先做好聲明,然後靜等知音。
然而《一步之遙》是號稱投資高達三億的大製作。如此大的資本投入,一大塊給了製作,一大塊給了演員,還有一大塊給了發行,目標肯定是賺大錢。製片方明確預期了票房破二十億大關。
二十億票房,就意味著《一步之遙》肯定是希望吸引大多數觀眾,懂藝術電影的觀眾,不懂藝術電影的觀眾,都為了這次觀影體驗給製片方掏錢的。結果觀眾果然衝著鋪天蓋地的商業宣傳,衝著姜文的名號滿心期待花錢去了,卻被痛苦地折磨了一番,當然有權力不滿。因為他們被騙了。
這個時候導演再跳出來說「愛看看,不看X」,這就好比什麼呢?說得低俗一點,好比打著日本AV女星畫像的「包小姐」廣告,招來一看卻是李健仁版的如花彈著棉花說「我只賣藝不賣身」。這是消費欺詐
6. 何時觀眾才能得到應有的尊重呢?
看影評看到了「情懷癌」這個詞,作者對我有很大的啟發。
導演們有導演們的情懷癌,這種情懷癌表現為他們孤芳自賞的偉大電影,這是我們平民觀眾不容置喙的事情。
然而導演的情懷癌總是要號召觀眾的鈔票去支撐,這對觀眾而言已經不那麼公平。這實際意味著資本用金錢收買了導演,以實現他們情懷癌為誘餌,讓他們再去做欺騙觀眾的誘餌。最終結果不是市場經濟里優秀商品的交換,而是情懷癌包裝出來的一場商業欺詐。
一貫主張站著把錢掙了的姜文,本來是在另一個層次上和觀眾站成了平行線,都和資本的利益不那麼的一致。可是一旦兩條平行線在資本的引力作用下相交碰撞到了一起,連之前說要和觀眾談戀愛的姜文,也把矛頭指向了那些掏錢卻倍感折磨的觀眾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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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沒有反省到,他正是太缺和普通觀眾的對話了,才只能夠把藝術修養和審美都如此之高的自己當成唯一的觀眾。
姜文和觀眾、影評人撕得一地雞毛,無非是另一種比爛的廣告,資本還是要賺得朋滿缽滿。姜文覺得自己的藝術自尊,像《太陽照常升起》那樣,再次一次被「王天王」式的「民粹浪潮」傷害,只會把他和普通觀眾推得越來越遠。
又一個被人信賴的好導演把觀眾當成了「民粹」仇敵,何時觀眾才能得到應有的尊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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