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3 06:40:44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一直想恢復碼字。
之所以從《一步之遙》開始,是因為看過幾天之後仍然有很多衝動。各種評論來潮讓這種衝動更強烈了。
姜文導演的第五部電影,一如既往是一大塊嚼勁十足的上等牛排。如果和大多數7分國產片同比評判,即使打足10分也很難反應出其超群的格局。
但是問題來了,姜文做的肉為什麼讓很多人難以下嚥?
「不知所云,我的心好累」
在書店裡,你知道不是每本書都那麼好懂,你接受這個事實,承認閱讀的門檻。
觀影同樣是有門檻的冒險之旅,只是有太多淺入淺出的口水片和淺入深出的裝逼片把觀眾舒服毀了。即使像雕爺說的「大學課程,小學講法」,也起碼要念到小學才能解讀吧?而面對姜文的電影,更多人根本還沒走出幼稚園。這和霍金的初階科普書照樣讓很多人費解是一個道理。
比能力不濟更糟糕的,是功能的退化。
社交網路讓你時刻沉浸在無窮無盡的資訊里無所不知。如果說這些資訊碎片和父母輩守候的電視新聞有什麼相似之害,那就是日復一日地訓練你用最簡單的方式在頭腦里囤積廢品和二手貨,直到你學會不假思索地用「點讚」這樣片刻的情緒去替代費腦子的琢磨。
大腦喜歡簡單,這是人性使然。這個時代越來越多的腦袋已經很難再養成結構和解構事物(包括藝術)的能力,那些讓「我的心好累」的東西早就被孱弱的機體排異掉了。
姜文贊成像《毛選》一樣「深入淺出」地拍戲——即使是他最有爭議的《太陽照常升起》,在首尾相接的非線性敘事結構下,劇情上也並不難懂——而從「淺出」的角度看,《一步之遙》講了很簡單的故事:
一樁命案。一個女人因愛而死,一個男人因愧疚而煎熬,大眾很亢奮,政客很需要,男人不受其辱,以死獲釋。
「華而不實,不接地氣」
「女方有房無上海戶口,男方無房有上海集體戶口。為了給孩子辦上海戶口,男方戶口可以遷到女方房子名下嗎?」在百度上,有無數這種繞口令一樣的問題等著人回答。隨便抓一把,就能感受到一代青年人(也是觀影的主力吧)生命經歷的乏善可陳和生活狀態的外強中乾。
上了套的驢不可能滿懷激情的活著。低頭拉的磨多了,感受力就慢慢枯萎,只能食得「人間煙火」帶來的刺激了(連《阿凡達》都被詮釋成宇宙強拆的故事)。
而姜文的電影為依然敏感著的人創造了一種可能性,讓你有機會去體驗與平庸的生活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裡的啟示可能正是你走出平庸的鑰匙——這也是《一步之遙》的價值。
戲劇式的《哈姆雷特》獨白(這種貫穿全片,真實到有顆粒感的老京腔讓我莫名想起加繆的《局外人》)、《教父》經典場面的戲仿(這和孟京輝在《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裡套編《茶館》異曲同工),姜文開篇就用趨於諧謔疏離的基調把電影的世界和觀眾的世界兩相區隔,這種反差讓敏感的人更容易對影片中「非同人間煙火」的超現實世界產生即視感,在極端化的衝突里找到一些啟示生活的符號。
——王天王的戲:
王天王是個戲子,更是個下通民意、上搞政治的媒體人。
完顏英的死亡案里有「色情」、「暴力」這種讓大眾亢奮無比的引爆點,但是光有這些是不夠的,要藝術的給人們一個確切的結論、一個宣洩的出口,讓烏合之眾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槍斃馬走日」,這樣他們才能心安理得地消費整個事件以及王天王的戲。而戲中的「道德」正是政客們需要的工具,因為他們有能力槍斃真的馬走日,去證明秩序的存在,證明他們的權威很有道德。
於是真相早早被忽略。馬走日做了什麼無關緊要,用他的臉拼接一個犯罪現場,他就是人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當媒體開足馬力在不同的階層間上上下下進行著社會合謀,《楚門的世界》誕生了,媒體的樣子最終和社會的樣子合二為一,像淋巴一樣無所不在。它是否塑造了你的人格?是否也邀請你穿上馬走日的SM皮具去蹂躪原本的你?
——覃賽男的槍:
閱男無數的覃賽男用她的「知性」(知性=知識+性)贏得了社會身份,她是上海王的夫人,也是家庭中的訓導主任。
覃賽男對武大帥的訓導、對各房姨太的訓導、對女兒武六的訓導,所有霸道的控制都那麼不由分說、不容置疑,因為她不是一個女人,不真的需要男人(看名字就知道),她更像是媒體楔進家庭的一根釘子,長年累月以親情的道義在家族成員之間實現著社會合謀的職責,「這種家庭就應該是那個樣子」。
而當武六逃亡的叛舉讓覃賽男再也控制不得,母親的訓導就變成了窮追到底的高音喇叭和手中突突弒子的機關槍。此時的覃賽男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她是肉化的社會標準,必需要確保「這種家庭就應該是那個樣子」。
社會性會怎樣影響和塑造你的家庭?「別人家的某某某」是否也像一個巨大的妖孽長在你心裡,把愛變成槍?
——馬走日的風車:
浪蕩不羈的馬走日承載著一個時代的原罪。(他像極了《夜訪吸血鬼》裡無法抗拒吸血本能又無法逃脫內心掙扎的Louis)
和那些無腦小民相比,馬走日垮掉得更徹底,分裂得更無以復加,因為他「創造歷史」,他「就是歷史本人」。他的瘋狂摧毀了不靠譜的世界裡唯一值得擁抱的東西,也讓他的人生成了一場自我的反詰。
當馬走日淪為他人手中的木偶,便絕無昭雪的可能。因為政治不能有錯、民意不可有違。世界只留給他一道後門:當眾殺掉原本的那個自己,潛規則成苟活於世的一個別人。
馬走日的選擇,是成為紅色風車前的堂吉訶德。他不能幹掉自己,於是「活著就是殺人或被殺」。在生命的完結,昔日玩世不恭的浪蕩子找回了體面人的尊嚴,丟下這個世界,重生去了。
馬走日念叨的「這樣還是那樣」絕對是個問題。如果他的選擇關乎生死過於殘酷,那麼當你是《聞香認識女人》裡那個中學生Charlie,會選擇充滿原則的個性之道,還是被貼上「Baird man」的標籤?
(關於片尾:從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裡王起明豎起的中指、到《陽光燦爛的日子》最後那句「愚蠢」、再到《鬼子來了》馬大三人頭落地黑白片變成彩色、直到《太陽照常升起》中初生的嬰兒和臨盆的太陽,以及《讓子彈飛》的鷹擊長空孑然一身和如今的《一步之遙》,姜文的一系列作品片尾都充滿了耐人尋味的戲劇感)
「自戀自大,無視市場」
當萬眾期待《一步之遙》能循著《讓子彈飛》的路數換個分身再來一回的時候,姜文推出了一部酒到微醺,任情任性的天馬行空之作。在觀眾的愕然不適之後,戲劇性地出現了群起而攻「把姜文捅下神壇」的一幕,這也讓戲裡戲外的場面有如鏡像,共同組成了一場宏大的社會實驗。
封神與滅神是烏合之眾最樂此不疲的權利意淫,封神讓人心安理得地放棄自我喪失理智,滅神又讓人找到隨波逐流舉世大同的安全感。但是姜文既不是神,也不是沒話找話挑逗你的戲子,他是個人物,一個正牌的藝術家。
在所有藝術家心裡都一定有一個主語,那就是「我」。這個「我」超越肉體的、個體的我,沒有對這個「我」的極度關注、解構和追問,就不可能有真的藝術。所以說藝術家的「自戀」是常態,藝術家之間的「文人相輕」也是與眾不同的前提。
創作是一個打開自我的危險過程,三觀曝光於眾目睽睽,就難免遭遇交流的暴力。面對媒體和公眾時的狡黠、直接或者不走心,都是開啟了自我防禦系統的非常態姜文,只有回到他的電影中去探討,才是對藝術家本人的保護、尊重和真正有價值的事情。
姜文的影片洋溢著異常濃郁的個人情懷,在我看來這種情懷雜糅了竹林七賢魏晉風度、雜糅了尼采的酒神精神、雜糅了「金沙水拍雲崖暖」式的古典革命浪漫,也雜糅了王小波「有智、有趣、有性」的追求,呈現出一種非常獨特、非常昂揚的生命姿態,更可貴的是姜文本能地摒棄了迂腐的士大夫精神(讓官僚文人的東西去死吧),把創作的格局建立在映照社會的基礎上,固執地發出真正屬於真實中國的聲音。
每個時代都有它的美好和它的癥結,把每個人都變成「商人」去思考,這絕對是這個時代最操蛋的事兒之一。(大多數所謂商人卻根本不知道商業應為何物,沒有真的個性解放,就不可能有真的商業文明,這足夠寫好幾篇文章了)
面對如此幼稚的市場,看一看各路電影在宣傳階段「低舉低打」的無奈玩法,就會知道過份暴露在「市場」上對創作者會有怎樣的折磨。
而身為觀眾,又何必為人家的票房操心呢?
一週時間滿滿噹噹的排期,讓各方不會輸了票子;有誠意有含金量的作品,讓姜文更不會丟了面子。
寫到最後,發現這並不是一篇影評,它可以和《一步之遙》有關,也可以無關。
至於姜文做的肉為什麼難以下嚥,很可能是我們的腦子裡脂肪太多。
文/ 馬一元
2014/12/21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