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的私人敘事

   《一步之遙》是一部私人敘事電影，姜文以非同常人的勇氣和坦率，通過螢幕把他的國家(/社會)情懷、電影理想和感情史向全國觀眾做了一次掏心掏肺。這部電影表面上是追思一個從old money 變成new money的時代，裡面出場的人既是時代的產物也是時代本身，而在這層相互隱喻的歷史外衣下，姜文打了更深的埋伏——把自己在現實中的電影理想和感情遭遇與那個時代的角色無縫對接了起來，更有甚者，幾乎每個主要角色都與他們在現實中的特質遙相呼應。
    舒淇
   《一步之遙》裡最點題的角色莫過於花國大總統完顏英，身為驍勇善戰、傲氣逼人的完顏阿骨打（注意：不是愛新覺羅）後代的她，和當初清朝覆亡之際向老佛爺獻策自絞辮子（自強）卻一覺睡醒被絞辮子進入民國的馬走日，以及法租界警長項飛田（漢奸）是一同長大的，也就是同根的人。全民被絞辮子後產生的new money ——上海大軍閥少爺武七因向義大利妞求愛被辱，找上了馬走日求教如何把money 從new變成old。於是馬走日、項飛田合計鼓搞了一出國際花魁選美（花國總統大選），通過賣身慈善秀把曾是兩任花國總統的完顏英（之前只在上海地區舉辦）推成了打敗西方、東瀛選手的花國總統。可惜完顏英入戲太深，不僅賣身時真生出了高風亮節的飄飄然，還動了讓馬走日娶她的心，馬走日為了逃避逼婚，帶完顏英吸鴉片後開車兜風，結果發生車禍導致完顏英的死亡。
     扮演完顏英的舒淇是電影裡唯一的台灣演員，私以為，舒淇被選角為完顏英的真正原因在於她的經歷和性情：19歲到香港拍三級片爆紅，卻是王晶口中最不撒嬌的女演員，不甘於性感女星的稱號而一直奮鬥，最終憑侯孝賢的文藝片奪得金馬獎最佳女演員。電影裡的完顏英說：「我一直苦苦奮鬥，憑自己的力量當上花國總統，對得起完顏家的名聲!」那一刻這個沒落貴族花魁身上的凜凜然，與舒淇捧著金馬獎盃那句「我會把脫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來」驚人地重合，那一刻，我覺得舒淇就是完顏英。
 而她看中的那個似乎稍有不同的人，卻逃跑了，甚至為了矇混過這場逼婚帶她抽上了鴉片。她選擇這條尋覓身有所託的道路結果卻是身無落處，使她最終無路可走，只有一死的結局。全片最美的畫面，其實不是奢華的花國總統大選，而是馬走日帶著完顏英在舊魔都兜風的一幕，那種恣意疾馳的輕狂和毀滅將至的淒絕，讓我覺得車上一黑一白的姜文和舒淇，其實是old money的一體兩面。

   姜文
   如果說姜文扮演的馬走日在完顏英死前與她互為兩面，那麼完顏英一死，電影的近代史段落已經結束了，之後姜文為了脫罪找上現任夫人周韻扮演的武六，其實就是為姜文個人思想史和感情史剖白拉開帷幕。電影裡，姜文與周韻的初識在從法蘭西歸國的火車上，周韻問姜文去法國幹什麼，姜文說愛上了一個法國姑娘就跟著去了。現實生活中，姜文在執導了第一部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後認識了第一任法國妻子，並且跟她在法國完婚。之後姜文導演了第二部《鬼子來了》，這部電影現在看來依然是國內電影走得太前的，曲高和寡。《一步之遙》裡周韻是個立志成為舊中國先鋒導演的人，去到哪裡都帶著攝影機，可謂點題得很；《鬼子來了》後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被禁播，姜文也被禁導五年，如同周韻一出場就踢斷了姜文兩條腿，姜文後來在被追捕時回憶，如果當初只斷一條腿，就能跟著周韻下火車拍電影，如今已是另一種人生了。姜文被禁導的五年都在演電影，其中一部《天地英雄》成為他認識周韻的契機，有了第二次婚姻。禁導期一結束他就拍了《讓太陽照常升起》，全片橫飛的魔幻意象讓人感覺這五年真把他憋苦了，隨後的《讓子彈飛》意氣風發，那句為大家津津樂道的「站著也把錢賺了」多少有向市場和廣電局叫板的意味。到了《一步之遙》姜文卻變成了被各方追擊，窘態直白生動，完顏英讓他扮演的馬走日娶自己，卻被他耍滑頭躲開了，這一躲就明月下翻車了，開始了姜文東躲西藏的生活，偏他看不過眼王志文扮演的名伶演杜撰戲侮辱完顏英死後的體面而出來砸場子，因此被捕。周韻利誘他親身上場演杜撰的謀殺完顏英電影，他起初抱著逃生的希望就範，穿上誇張的殺人魔戲服（周韻那句這是世界語言的需要，分明在諷刺那些批判姜文電影太意象化的聲音），卻在最後關頭演不下去。但他對完顏英的那麼一點真情打動了周韻，於是有了後面一系列周韻說服父親將姜文遞界回上海管轄重審、劫牢、大逃亡。但每一步掙扎都無可挽救地走向失敗。

   洪晃
   武七想變成old money時所有人都叫他去找馬走日，但馬走日一開始就說，武七的姐姐武六的娘是自己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演這個馬走日的父武六的母就是洪晃。洪晃的身世百度一下就知道了。她不僅是old money的傳承者，也是new money誕生的參與者，所以武六一出場時氣派非凡，讓人錯覺她才是真正的old money，但當她變成洪晃面前的乖女兒操一口伶俐方言時，其在高雅小資外衣下的實用主義精明本質立刻顯露無遺。武六的高雅傳承自洪晃，武六她爹武大帥（本土強權投機者）就因為洪晃是有學問的人而把她擺在高於一眾姨太太的地位，武六的現實也教自洪晃，武六她爹娶俄國女公爵的婚禮上，洪晃是領著一眾姨太太做主婚兼翻譯的人。但武六畢竟有不同於洪晃的熱血和浪漫，她劫獄救走馬走日激怒了洪晃，在洪晃和馬大帥分別領兵追捕馬走日和武六的混戰中，洪晃才是那個主導的人，那一刻被女兒反抗激怒的她六親不認、趕盡殺絕。

   周韻
   所有的導演夫人在丈夫的戲中只扮演兩種角色：一是傾國傾城的佳人(參見陳紅在陳凱歌的《呂布和貂蟬》)，一是最終的歸宿（參見陶虹在徐崢的《泰囧》）。在《一步之遙》的先行海報里，有一張是完顏英做傾國傾城狀，上排是葛優，最上排則是周韻清純的黑白照，在這照片中，明顯周韻的地位就是女神。考慮到她的現實身份，她當然更是歸宿——感情歸宿、電影歸宿。但比較完顏英與周韻在電影中的身份，應該定義完顏英是女神才合理，姜文不僅海報把周韻擺在了最高地位，還在電影裡承認，他對著完顏英總是沒皮沒臉的裝不正經，對著周韻卻連一句求救的話也說不出；他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想到的也不是完顏英，而是周韻後來怎麼樣了。完顏阿骨打後代的地位被洪晃後代所取替，只能說是務實主義的勝利。
   
   至於葛大爺和王志文老師，電影裡他們演的都是反派，只能說是從藝術角度出發的選角了。
   
   釐清楚主演經歷與電影互通的層層包袱，你會發現，無論是彼時還是當下，時代與個人的窘迫居然如出一轍，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都無法自證清白更無力挽救頹勢，歷史不過是一幕幕癲狂滑稽的輪迴。

  電影的最後姜文在他唸唸不忘的意象——紅色風車塔打昏周韻，獨自走向追兵交代完顏的死因，他講起了那個老佛爺的故事，但還沒說完，槍聲即響起，他飛墜而下。

    P.S.1我總是覺得健康的文化環境要能夠包容私人敘事電影，高深的藝術性我也談不了，但深以為只要有一分部人欣賞，私人敘事就有傳播的價值，不必拿票房和是否所有觀眾受落來說事，畢竟比起這兩年一些高票房的電影，《一步之遙》有內涵有故事有畫面技藝太多了。我反而一直好奇私人敘事的導演為什麼這麼少，香港電影最繁榮、社會自由度極高時，只造就了一個私人敘事導演——王家衛，這位沉浸於自己難以言傳的感覺而不斷修改劇本、讓演員在摸不著頭腦的無限重拍中領悟出表演神髓的怪才導演，可以拍倒一間電影公司卻依然載譽國際；而在內地市場開始大熱後，即使環境限制比當時的香港高出如此之多，我們終於也有了土生土長的私人敘事導演——姜文。氣場牛逼哄哄卻總愛抒發詩人情懷的他一直野心勃勃地選主題和講故事，結果卻又每每駕駛自得其樂的意象快車脫軌。
    
   P.S.2傳說中《一步之遙》審查焦點——姜文和葛優兩張中國特色面孔與大腿齊飛的鏡頭出現後，我感到一絲不對勁，電影裡華麗麗的舊上海花域總統選舉大戲確實場面媲美好萊塢電影，問題就是好萊塢得太刻意了，一個有基本以上審美水平的導演，把一個舊上海花魁選舉模仿成西方大型頒獎典禮，還僅僅安排了外國選手錶演西方歌舞（唯一的中國代表舒淇只上台表演了兩下高難度抬腿——還是為了模仿美國和日本的選手，和事先與主辦方套好招的初婚權拍賣慈善秀），那居心一定叵測。試想一下，大家還能在什麼場合看到在一絲不苟地模仿外國形式的同時毫無審美一致自覺地插入CCTV風格，在與國際接軌的同時毫無競賽精神地玩暗箱操作的大型比賽？

   P.S.3這部電影讓所有明眼人都看出了周韻跟鞏俐那個像啊，說姜文沒暗戀過鞏俐誰相信。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