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飛揚
2014-12-24 00:36:49
看啊,姜文這個人
看啊,姜文這個人。觀眾指著姜文,螢幕上的,現實中的,直面的,更多是想像中的。這個動作,就好像哲學家指著月亮,怎麼看怎麼說怎麼解讀都有道理。姜文的荷爾蒙爆棚,誰都看得出來,姜文的紅太陽情結、酒神氣質和龍馬精神,大家也都達成共識,然而姜文依然是一個形而上的概念,他是火焰,確實無疑。
《一步之遙》,影評人成了更加危險的職業,他們多數都很苦惱。電影人姜文,顛覆了所有,有的觀眾吃不消,有的觀眾搞不懂,有的觀眾說牛逼上更上層樓飆車到月亮上去也。在下作為一個影迷,認識業內諸多行家、前輩和友朋,在我有限也為數不少的溝通中,對於《一步之遙》的評價從踏上一隻腳到高舉姜文旗幟繼續前進的達人,正如同從《哈姆雷特》《教父》《地下》到梅里愛庫布里克伍迪艾倫,姜文致敬了數以幾十記的經典電影橋段(當然他也會霸蠻的說只是惡作劇,惡作劇正是智商情商逆商三高的人與社會交流的方式),觀眾陷在姜文一個人的人山人海里無法自拔,嗡嗡響的台詞密到王朔的大院裡和廖一梅的舞台上、德雲社的劇場外,他在意觀眾又覺得我要耍得開,拿手的雜耍蒙太奇如同賣油翁一樣陶醉。
《一步之遙》的文本,有著多重的看與被看、演與被演、說與被說、詮釋與過度詮釋的空間,腦海、口耳、報章、影像、舞台,《一步之遙》內外,就好像埃舍爾的怪圈畫,找不到真實與開始,所有的選擇都似乎是錯誤的悖論,計劃總不如變化快,正如《一步之遙》不合時宜的馬走日,無論順利還是坎坷,姜文都絕不犬儒,這個態度值得點讚。
他年輕時,就很老;當他老了,依然很年輕。姜文十幾歲時,便可以扮老頭,在大街上晃。二十來歲,就能扮演秦怡的爸爸。三十歲時,60後姜文以《陽光燦爛的日子》回憶他和他的小夥伴們的青春。姜文相信自己知道自己的本源,但好不滿足,就像火焰在延燒著而燒燬自己。他試圖把握住,全要變成光,而丟棄的都如同灰燼。當姜文五十歲,他還是個孩子,確實如此。
他,天縱英才,逸思超凡,牛人,狂人,痴人,任性,機智,撒嬌,耍花腔,惡作劇,這便是他的純潔之處。別人的夢想還沒開始,他也許就實現了。作為電影人的姜文,他對於自我存在最大的道德要求,便是成為全然自我的藝術家,註定走在藝術家的道路上,他人的贊與謗,如風過耳,他既在乎又不在乎。如果平行空間真實存在,善於狂想的姜文,可以有無數的狂想和變身,去get他的X種現實,他在這個時代快樂的行駛。這個人,敢於反抗輿論場的洶洶,曾經我開過玩笑,也許他會向他的論敵挑戰,至於是打拳擊、還是筆戰,就不好猜,但我想更可能的是他下一部的電影。
追憶大院裡騷年頑主的似水年華《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後,他要拍鬼子,《鬼子來了》中國人怎麼辦,暴露國民性的審查的結果是場噩夢,不過總有觀眾能看到,欣賞、同情之外,更是致敬。然而,《太陽照常升起》迷離、夢幻、唯美、炫目,觀眾滔滔不絕的議論懂不懂都說動不動的說有腔調很藝術不明覺厲。接著,豪氣激盪的《讓子彈飛》大獲成功,風捲殘雲的傳奇故事,幾乎每個人都能從這個北洋時期的寓言裡找到解讀的點線面。觀眾對姜文有著不一般壓力的期待,雖然不知道姜文葫蘆里要賣什麼藥,無論如何,都是姜文開的藥。
實在里有無盡的虛無,虛無中又是充盈的實在,向來是姜文的拿手好戲,只要觀眾和影評人一解讀,就可能獲得非確定性結果,姜文電影的答案永遠如薛丁格的貓。作為中國人,活著很容易,選擇如何去死,卻是很難。加繆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一步之遙》的荒謬就是姜文讓流氓、痞子、混混、無賴、頑主馬走日走上了這條自尋的死路,切讓多數無聊的觀眾沒有發現無聊是馬走日過不去的坎。
我絕對相信,如果尼采和弗洛伊德活在當今,都會很興奮,更不用說庫里肖夫和布萊希特對於本片定然有著親切感,姜文的光輝能夠輻射到很遙遠的境界。估計齊澤克會有很精湛的挖掘。嗯,終於要說到《一步之遙》,這是一部令創作者、觀眾、電影界、影評人和資本家們各自都要直面一個複雜而具有悖論特質的謎面(謎面里有儘可能多的語言、戲劇方式、類型片和高仿經典電影橋段),無論是直抒胸臆的表示肯定或否定,還是在糾結、忐忑和不安中說並非爛片也不是傑作,然後說出那些好那些孬,圍觀者的交流成為難題,正好像當下社會的碎片裡的陽光,有的五顏六色有的黑白分明有的混沌一片如漫天的霧霾加持,白日行的迷途說明《一步之遙》是確定無疑的當下故事,即便以狂放無忌的民國來做掩護,也是漢皇重色思傾國的手法。
當然,有人說看到了李蓮英,有人說恍惚有薄熙來天王的影子,也有人說月亮上的男人、火車上的男人、太陽神下凡後的男女變形,無他,只因為姜文這個男人不簡單,他肯定在《一步之遙》裡埋了很多雷,然而觀眾理解的炸點,卻情義未必兩相宜。一個觀眾,有N個姜文,四時不同,情緒不一,天南水北,看姜文也多有轉圜。
借用《莊子·天運》裡孔子說老子便是「龍,吾不知其何以?龍乘風雲而上九天也!吾所見老子也,其猶龍乎?學識淵深而莫測,志趣高邈而難知;如蛇之隨時屈伸,如龍之應時變化。」老子或許謙虛,而姜文則是持才自得,諸多紛爭與彼此傲嬌,其來有自。老子不恐懼、不怯懦、不迴避,而姜文恐懼於鬆弛,但他從不怯懦,始終敢於正面衝撞戲中人的危局和螢幕下的觀眾,特別是對同行和影評人加以刺激,他以看他們的反應為樂,與之形成荒誕對應的是呲必中國的現狀。
在《一步之遙》裡,馬走日的生死,善惡是非,真誠與虛偽,坦蕩與迷惘,都在一部之間觸不可及。他既是看客,又是演員,是自己的文明戲的唯一主角,隨時加戲,隨時變卦,取悅的是自個兒。姜文又和大眾、影評人及傳媒發出挑戰,懂我、不懂我,都難超越我的構想。他此前的作品,維護了中國電影的榮譽,本片有些影評人覺得姜文英特邁往,有的則稱其走火入魔。
姜文可以驅動符號大作戰,他有魔法將大小多少的詞彙趕上花團錦簇的舞台,《一步之遙》裡,馬走日念茲在茲的是歷史和真相,然而口播或者書寫的歷史,往往不是當事人說了算,也未必是勝利者論定,敢作敢為也沒有用,總有影子衝出來對當事人指手畫腳,卻往往能成功。「Tonight we make history」終究是個巨大的泡影,也無法讓我們就是歷史成為現實,遺少馬走日和新貴武七,從一開始簽下的就是荒唐版浮士德契約,如同是《私人訂製》穿越勾連到北洋時代。從物力的武七遭遇無禮的評點開始,試圖找到面子的他,與坑蒙拐騙的行家馬走日回合,他們的禮便是癲狂的顯影。馬走日和他的時代,冒險家的知識結構和精神境界存在重大的根本性的缺陷,就會出現各種精神塌方。
抱著兔子的馬走日,與教父的持重相反,耍花腔的姜文開始宣講。他要讓妓女/舞女選美成為堂而皇之的上海灘新一出權力與遊戲的敘述模式,作為慈禧眼前的紅人給予轉圜到風月場的格格完顏英加冕,也是一出遲到的自我催眠式肯定圈子文化。人間世便是各種作秀,作不作都得秀,真相與假相都是秀的崢嶸與猙獰,汪洋恣肆的製造光怪陸離的民國。與《太陽》《子彈》相比,《一步之遙》炫耀的心思重了些,猶如頑童在飯桌上邊吃飯邊向客人擺佈玩具,吃相的腔調就不管圓潤。
對於大帥夫妻為代表的權力機制,逢迎、叛逆、拒絕、親昵,都是馬走日的正常反應。面對兩個女人的愛情刺激,他本能的迴避逃跑(對待真情不能認真的投入愛一次,是王朔80年代以來的情感基本法則之一),他在權力場上的舞蹈,時而意氣風發時而頹廢萎靡,他以為真相是最大的權力,他的歷史理應由自己說出,但是現實不會給你機會,即便慷慨的讓你去主演所謂你自己的故事,自從有人類文明以來便是如此,律政戲、特稿戲、文明戲、戲中戲、新聞戲,都是如此。
然而王天文的文明戲、大帥的強盜邏輯、發小項飛田的赤裸背叛、啟蒙老師(洪晃飾演的齊賽男)的彪悍言行,甚至是對他由厭轉愛的武六(周韻扮演的大帥之女、戲中戲的導演),都一而再再而三的超出了他作為一個流氓混混、一本正經的前清老跑的騙術邊界,真相可以被建構、權力可以去架構、友誼自然可以擦除、慾望可以遊戲、師者被消解、父母子女之間家人之情大有意料之外的蘊涵,而愛也可以無理由,這些遊戲交織在一起,經歷了千里追殺、高音喇叭宣判、機關槍連擊之後,馬走日在各式狂歡中來到歷史原型的終結,但拒絕交待最終的故事結局。
簡而言之,馬走日玩弄輿論場,最終被輿論場反噬、玩死。日神追逐月光,就不會這樣,最多看到卡通兔子,翻了車也無所謂,至於是誰陷害了,且不去管他,當下的人關注度太容易翻篇。姜文的電影,從來不會結束在字幕升起之時,這個人還會如此玩下去,他知道寧肯我去說,強過他人說。誰在說很重要,凱撒說我來過、我看過、我征服,他就和上帝分庭抗禮了。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