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4 21:46:06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To be or not to be,這是個問題。
爛片還是好片,這也是個問題。
要回答這個問題,先要解決掉橫亘在觀眾面前的一道難題:這片子沒看懂。都是中國人,說的都是大白話,情節也不燒腦,為啥沒看懂?所謂看不懂,其實是沒有弄明白影片自身的邏輯。比如1、2、3之後,自然是4,1、3、5之後自然是7,但如果給出123827634,那我就看不懂了,這完全是一堆亂碼。每個影片都有其自身的邏輯,費里尼的片子也好,安東尼奧尼的片子也好,都有一把打開影片的鑰匙,找到鑰匙,影片迎刃而解。
姜文是個害羞的人,如果這電影算是一封情書的話,他給自己的情書加了密。我們需要撇清喧譁的泡沫,盪開蔽眼的浮雲,破譯電影的密碼,剝離出電影的本質。
破譯密碼實際上是一個猜測的過程,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我嘗試以過度闡釋的態度,用最大的善意去無限揣測姜文的意圖,力求做到姜文一抬屁股就知道他放什麼屁,一張嘴就能看見他闌尾。他撒個謊,我們幫他圓,不求合理,但求牛逼!
讓我們看看《一步之遙》這道大菜是怎麼做出來的,用了哪些原料,經過哪些工序,最後呈現出怎樣的「鍋氣」。
故事原貌
我們先要弄清楚電影到底講了一個什麼故事。
其實就是個再通俗不過的故事:馬走日和武六從小青梅竹馬,武六的母親是姜文的老師,倆人熱愛電影藝術,曾在火車上相遇,碰撞出愛情的火花,卻因為姜文愛吹牛,最終分道揚鑣。後來姜文放棄藝術,同發小項飛田一起拉了一幫妓女搞選秀,為官二代洗錢。選出的花國總統完顏英愛上姜文,向姜文索婚,姜文卻不願給出承諾,不想完顏英在吸毒之後死於車禍,馬走日成為被通緝的罪犯,四處躲藏,無奈之下求救於武六。項飛田和武七醜事敗露,欲置馬走日於死地,用文明戲設下圈套,把馬走日緝拿。他們逼迫馬走日一起拍攝電影,欺騙大眾,馬走日不願辱沒完顏英的名聲,不肯就範。武六深愛著馬走日,向他父親武大帥求助。母親出面阻攔。兩人出逃,被家人追殺。走投無路時,姜文不願連累武六,將她打暈,義無反顧衝出來,向大家公佈了真相,卻被邪惡勢力聯合殺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對完顏英充滿愧疚,勸告天下有情人儘快成眷屬,不要猶豫,不要徘徊。在去向另一個世界的路上,他仍然惦念著武六……
不難看出這是一個男人跟兩個女人之間的情感故事。
完顏英所代表的是這樣一種女人:有身體,有美貌,出身市井,接地氣,解風情,縱情聲色場,堪稱交際花,出淤泥而不染,內心無比純情,希望真愛的降臨和婚姻的歸宿。姜文喜歡這類女人,自己卻不願意承認,內心並不願意給她一個承諾。
武六代表的是另一種女人:出身名門,高知高學歷,熱愛藝術,氣質高冷。出淤泥而不染,內心不願意認同金錢和權勢,追求內心自由,心存正義良知,聽從內心的召喚。姜文也喜歡這類女人,區別在於,他在完顏英面前嬉皮笑臉,可在武六面前卻一本正經。
這是每個男人都夢想擁有的兩種女人。一種是精神喜歡,一種是身體喜歡。跟完顏英睡成了熟人,但卻說不出一句我愛你;和武六精神戀愛,願意為了她去死,卻連手都沒有摸過一下。一朵紅玫瑰,一朵白玫瑰。紅玫瑰紅得熾烈,白玫瑰白得脫俗。
但是兩個女人馬走日都沒有得到,他辜負了完顏英的好意,又不願連累武六,最終以悲劇收場。兩個女人他都愛,兩個女人他都對不起。
所以馬走日最後在風車下喊出的話翻譯過來應該是:曾經有一段真摯的感情擺在我的面前,我沒有珍惜,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會對她說三個字:yes,I do。如果非要加上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
藝術變形
多麼柔腸寸斷、催人淚下的故事。但又是多麼俗套的一個故事。百年電影早就將這一類故事講爛了。如果按此故事脈絡老老實實拍一個言情劇,那他就不是姜文而是姜昆了。一碗普通的麵條太沒有技術含量,不回一下鍋,不過一下油,姜文絕對不會給你端上來。要彰顯牛逼,必須經過藝術的變形。
姜文使用了戲仿、拼貼、雜糅等後現代藝術的手法對影片進行了重新編碼。他致敬世界電影史,對經典片段進行戲仿,急速的電影飛馳而過,一路脫帽致敬,閱盡影史春色;他雜糅了電影、歌舞、相聲、話劇等多種藝術形式,打造出一道色彩絢爛的什錦拼盤;他拼貼了大量文化符號,各種中外古今的文化碎片亂入,烹飪出一鍋姜文式的亂燉。
我們看看電影中具體隱藏了哪些內容:
影片改編自《閆瑞生》,這是中國第一部故事長片,也是中國第一部被官方禁映的電影。
影片通篇使用旁白,語氣聲調都模仿《我這一輩子》中的石揮(姜文最崇敬的中國演員)。台詞模仿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
武七向姜文求助片段:從攝影,到服裝,到台詞,到人物表演,幾乎完全照搬《教父》(姜文最喜歡的電影)的開篇,致敬人物:馬龍•白蘭度。台詞和表演模仿話劇《茶館》。提到的電影:《羅馬假日》。提到的人物:王婆。
花國大選的背景介紹片段:用黑白紀錄片的形式,模仿《意志的勝利》《大獨裁者》以及《公民凱恩》(公民凱恩中也曾用紀錄片的形式交代故事背景)。台詞效仿阿姆斯特朗: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
花國大選舞台秀片段:借鑑的藝術樣式有:相聲、春晚(現場念電報,服裝像《俏花旦》)、娛樂選秀、音樂劇、爵士樂、爵士舞、雜技。從大腿中間划過,以及從空中俯拍舞蹈造型,模仿《謀殺綠腳趾》《了不起的蓋茨比》、伯克利歌舞片。第一次現場直播:《我們時代的和平》。出現人物:完顏阿骨打、盧米埃爾,台下一個觀眾的造型酷似荒木經惟。台詞「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出自儒學經典《大學》。頒獎使用音樂:《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2001太空漫遊》中有經典使用)。劉索拉扮演的賽金花模仿瑪麗蓮•夢露造型。出現的傳媒手段有:麥克風,電報,攝影機。
牛犇的挽留及尋找鍾三兒:台詞表演模仿《茶館》。提到人物:曹雪芹。台詞「談笑有鴻儒,往來不褻玩」仿自《陋室銘》。
完顏英索婚片段:「八歲的時候曾經許願,誰替我打人我就嫁給他」,台詞模仿電影《大話西遊》。一句義大利語台詞出自電影《教父》。藝術形式:口哨(姜文喜歡的《桂河大橋》中有精彩的口哨曲),京劇:《貴妃醉酒》。歷史人物:胡適,凱撒大帝。傳媒手段:鉤姐使用的傳聲筒。
開車奔月片段:吸毒過後開車的癲狂狀態,模仿《天生殺人狂》《謀殺綠腳趾》《了不起的蓋茨比》,月亮的形象模仿梅里埃《月球旅行記》,動作造型模仿《鐵達尼號》。文化典故:玉兔,吳剛,嫦娥奔月。
馬走日逃亡求助武六:藝術樣式:黑白老照片。姜文吹牛中提到的電影:《水澆園丁》《火車進站》。拉車模仿《駱駝祥子》。
解救項飛田:巧遇SM場面,模仿《黑色追緝令》。
武大帥家宴:文化符號:太極(餐桌造型),論語(知之為知之)。
王天王的文明戲片段:藝術樣式:大頭娃娃扭秧歌,文明戲。歌曲《天涯歌女》致敬電影《馬路天使》。台詞「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演戲」出自於是之(也是姜文最敬佩的演員之一)。馬走日腳踢王天王動作,致敬李小龍電影。
拍片栽贓馬走日片段:藝術樣式:黑白默片、漫畫、動畫。模仿卓別林默片、《天生殺人狂》《追殺比爾》。金蔥花獎。兩個拉二胡的人模仿電影《功夫》。片子配樂《致愛麗絲》。提到的影人:庫里肖夫。
審判馬走日片段:模仿《意志的勝利》。武大帥的帶有「武」字的旗幟,粗看很像納粹的旗幟。
武大帥結婚片段:藝術樣式:歌劇。美聲唱法。提到人物:赫胥黎《天演論》
結尾片段:追車大戲模仿《虎口脫險》,風格模仿《八部半》。出現的傳媒手段:高音喇叭。
……
綜上所述,姜文在片中使用的藝術手法有:戲仿,拼貼,雜糅,戲中戲,反諷,隱喻,悖論,含混,黑色幽默,鏡像,互文……
電影中雜糅的藝術形式有:紀錄片,默片,舞台劇,春晚,相聲,雜技,好萊塢歌舞,義大利歌劇,動畫片,漫畫,攝影……
電影中出現的語言有:英語,法語,中文,拉丁文,義大利語,安南語,俄語,滿語,粵語,上海話,山東話,唐山話,天津話……
電影中戲仿的經典有:《教父》,《閆瑞生》,《天生殺人狂》,《八部半》,《我這一輩子》,《茶館》,《謀殺綠腳趾》,《水澆園丁》,《火車進站》,《月球旅行記》,《黑色追緝令》,《虎口脫險》……
電影中提到的影史人物有:盧米埃爾,庫里肖夫,卓別林,馬龍白蘭度,梅里埃……
電影中出現的傳播媒介有:麥克風,攝影機,照相機,高音喇叭,傳聲筒,報紙,電報,電話……
經過這些變形,電影所具有的後現代文化的特徵:碎片化,娛樂化,不確定性,狂歡,荒誕……
最終,通過這些變形,姜文意圖為觀眾呈現出這樣一部電影:一次消解了傳統敘事法則的影像實驗,一個雜糅了各種文化碎片的獨特的狂歡的後現代文本。一部改編自中國第一部電影、通過戲仿影史、對話影史,在此基礎上建構起來的元電影。一部對話電影史、藝術史、語言史、媒體史的集大成者。
《讓子彈飛》之後,如何站著把錢掙了,是姜文為之焦慮的事情,他最終找到了兩全的方案:呈現出這樣一個後現代狂歡化文本,既有娛樂性,又有批判性,既好玩,又深刻,叫好又叫座,魚和熊掌兼得。
深層寓意
在變形之後,電影呈現出意義解讀的多重空間,道具、服裝、佈景、化妝都超出其本身的概念,而變成一種表意的符號:馬走日和武六相遇的船艙內鋪滿了金黃的流沙,象徵那是一段無比美好的時光;風車下的馬走日成為向惡勢力挑戰的堂吉訶德;武大帥的「武」字旗代表著法西斯和暴力;圍觀的男女身著婚紗,寓意有情人終成眷屬……當然這是一個開放的符號系統,同一個符號可以做出不同的解讀。
電影充滿了諷刺和隱喻,語含機鋒,針砭時弊,對當下社會種種亂象進行了辛辣的諷刺,演出了一場當代社會眾生相。我們試解讀一二:
在舞台上,以馬走日和項飛田為代表的公眾名人們,沒有什麼真才實學,無非就是能忽悠,愛吹牛。能把牛吹得像泡泡那麼大,大到可以把自己包進去。在成為公眾名人之後,他們引領「公眾姿勢」,把持「道德標準」。他們喜歡講「慘」的故事,越慘越好,最好能激起觀眾的正義感和同情心,以此控制民心,要挾民意。
以完顏英為代表的舞台上的所謂明星,依靠出賣身體換來名份,卻號稱自己出身名門(完顏阿骨打的孫女),喜歡在台上通過裸捐和心靈雞湯來博取觀眾的認可和喜愛。公益、苦情、心靈雞湯是目前舞台上制勝的三大法寶。賽二爺原型賽金花,妓女身份,靠身體上位,搖身一變成為演藝界大腕,成為選秀評委。這幫名人明星,生活糜爛,嫖娼吸毒酒駕,最後為此送了命。
武大帥: 「武」, 軍閥,掌握軍隊,手握軍權,是歷史和社會的實際掌控者。包養二奶無數,與國外勾結,貪污巨額軍費,有錢,財厚。其妻覃賽男屬知識分子菁英階層,但出賣理想,投靠金錢和權勢,為權利階層出謀劃策。其子武七官二代,投身資本市場,投資文化娛樂事業,負責將貪污的軍費洗白,投機倒把,無惡不作。在家宴中我們看到,他們的子女都穿著軍服,世襲著父親的特權。
武大帥們常常喜歡美化自己的暴力,用以麻痹民眾,醉心於太極、論語等國學藝術,附庸風雅。只關心養生和養心,誰要是能讓他摸著地,臉上掛著笑容,那必奉為座上賓。他們可以掌控大多數人的命運,在他們眼中沒有法律,他可以輕易左右司法,本來需要法辦的人,他可以馬辦。在一個無法的社會裡,人如同畜生。
以項飛田為代表的警察,實際上是權力和資本的馬仔。真正的大案子破不了,卻靠抓嫖一路陞遷,並通過媒體造勢,成為警界英雄。他玩弄手段,顛倒黑白,可以輕易把一個清白的人置於死地,也可以讓一名罪犯輕易脫掉干係。他權利尋租,聯合資本,勾結媒體,左右司法,愚弄群眾。
王天王:娛樂藝人,跪在權貴身旁,仰人鼻息。精通愚民之術,操縱觀眾的兩件利器就是暴力和性,適時配合權貴階層,操控民意。武六:有希望的年輕人,背叛自己的階級,尚存正義和良知,海歸,希望能用藝術追求真理。
作為藝術家,武六和王天王所代表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藝術觀。武六認為「電影就是真人說真話」,希望通過攝影機來發現真相。而王天王認為,藝術可以隨意編造,而且最好用世界通用的語言,因為「只有世界的才是世界的。」
《一步之遙》展示了這樣一個產業鏈:先利用權力爭搶資源,貪污軍費,再通過資本運作,投資文化娛樂,實為洗錢,被資本操控的藝術和媒體,再反過來捏造謠言,掩飾罪惡,美化權力,粉飾太平。三者相互分工相互結合,形成醜惡的產業鏈和骯髒的生態圈。
片中台詞提到,改寫歷史的是兩根柱子:一根是通過暴力,一根就是通過媒體。通過暴力,消滅證人和真相,再通過媒體捏造事實,塗改歷史。權力,資本,媒體,三者聯合起來,真正做到了鑄就歷史,改寫歷史,成為歷史。
思想內涵
對影片寓意的解讀,似乎成為一種電影和現實之間的連連看遊戲,穿鑿附會,不免牽強。如果這種解讀有些牽強的話,那意圖通過電影批判語言和媒介則是確鑿無疑的,姜文最大的深意也正在於此。
在電影裡姜文安排了隨處可見的傳播媒介:電影,報紙,電報,攝影機,照相機,麥克風,大喇叭……無處不在的攝影機,各種媒體形式的應用,大量的關於媒體的符號,所指向的正是姜文深藏其中的意圖,沒錯,就是通過討論媒體以及語言的本質,展示媒體的惡行,最終形成對媒體的批判。可以說,這部影片是對媒體控訴的一紙檄文。
無論是馬走日和項飛田辦花國大選,還是武七利用武六拍電影,還是王天王上演文明戲,其實他們都在幹著一件事情:用媒體強姦民意,用媒體遮掩真相,用媒體改寫歷史。
馬走日的SM的形象,實際上代表的是深陷媒體控制的一個受虐的對象,一旦暴露在公眾視線下之後,他已經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他被媒體暴力強姦,被大眾意志所左右,被各種力量裹挾著推向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在電影中,反覆出現的攝影機成為代表媒體的一個符號,被媒體任意侮辱任意擺佈的馬走日終於忍無可忍,用刀劈向攝影機。電影展示了媒介對人的壓迫,在最後的追車戲中,覃賽男車上的大喇叭向武六不斷施壓,大喇叭成為壓迫個人獨立意志的工具,而武六的反抗則是選擇用槍打掉大喇叭。
在最後的風車下,悲壯的馬走日頻頻中彈,但是我們看不到有槍枝,也看不到有人射擊,相反在風車下圍觀的人群中,有一架架攝影機,有一台台照相機,閃光燈亂閃,馬走日斃命,這就是姜文眼中的槍枝,這就是姜文眼中的武器,其深意不言而喻。正是權利和資本合謀,用媒體做武器,在看客的一片叫好聲中,一起將馬走日絞殺。馬走日死於媒體。
風車下的獨白是馬走日最認真也是最深情的時刻,他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臉,選擇向公眾說出真相,但是換來的卻是攝影機們射出的一顆顆子彈。媒體是不喜歡真相的,因為那不好玩,不精彩,不娛樂,不夠刺激,而且怎麼聽上去都像是假的。在媒體的時代,所謂的「真相」長著一副乖順的,讓人待見的面孔,大眾完全根據自己的喜歡去選擇真相。真相看上去像謠言,謊言倒長得像真相,這就是媒體時代最無奈的現實和最荒謬的悖論。
媒體改編了歷史,也創造了歷史,但是這種書寫是建立在對真相的遮蔽、對個人意志的侵略上的,媒體在讓文化資訊以飛快的速度波及全球的時候,同時攜帶著巨大的破壞力。大眾被洗腦和愚民,被規定好公眾姿勢和道德標準,被剝奪了獨立思考的能力,被王天王的娛樂所蠱惑。身處其中的人都是受害者。
其實這思想也沒有什麼新鮮,尼爾•波茲曼的《娛樂至死》和馬歇爾•麥克盧漢的《理解媒介》等學術著作中,早已對此有過精闢的闡釋。
波茲曼認為,媒介即隱喻,麥克盧漢認為,媒介即訊息,他們講述的是同一個道理:媒體能夠以一種隱蔽卻強大的暗示力量來「定義現實世界」。政治、宗教、教育、法律、藝術、以及任何其他公共事務領域的內容,都不可避免地被媒介的表達方式重新定義。這種來自媒介的力量消無聲息卻又如此強大,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被它左右,我們的道德思想,人生觀價值觀都因媒介的改變而變化。
姜文火線追緝令
解讀完姜文的意圖,連我自己都笑了。電影真有這麼牛逼嗎?這真的是《一步之遙》呈現出來的深意嗎?實在只是我自作聰明的一廂情願。也許姜文胸懷野心,也許姜文志存高遠,但是這些牛逼的意圖,這些精微的深意,並沒有很好地貫徹在他的電影中。姜文野心勃勃,構思新奇,只可惜力有不逮。在通向牛逼的道路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偉大的意圖如果不建立在紮紮實實的故事根基上,不建立在每一個細節的準確把握上,到頭來只能是一廂情願的自嗨。極有可能淪為一個笑話。
試看《一步之遙》之火線追緝令:
一曰趣味高冷,自說自話。
全片充斥著不知所云的小機靈,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孤絕高冷的小趣味,個人私密的小愛好,其實都是些大無聊。姜文自己在電影中樂開了花,電影院裡卻一片安靜,妙趣味變成冷笑話,要多冷有多冷。開場模仿《教父》的片段,客觀說模仿得不錯,聲音和動作都神似,馬龍白蘭度在演教父的時候,曾經在嘴裡塞了棉花,把兩腮墊高,姜文也學他用核桃墊高,並模仿他含混不清的口音。但是這些極為細微極為冷僻的趣味,對於那些不熟悉影史的觀眾來說從何知曉呢?自己陶醉其中,觀眾卻不知所云。
二曰台詞密集,節奏失調。
姜文將所有意圖幾乎全部訴諸台詞,密度極高,語速極快,一句趕一句,直讓觀眾消化不良。而且整部影片的台詞,雲裡霧裡,不知所云,並不精彩。
電影始終呈現一個節奏,沒有變化。這是姜文的節奏,不留氣口,堵死了算。在長時間的單一節奏的不斷轟炸中,觀眾所出現的只能是心理不適和審美疲勞。沒有對比,也就沒有強弱和快慢,實際上姜文所追求的力量感和速度感都在單一的節奏中被犧牲掉了。
在抖包袱的技巧上甚至遠不如馮小剛來得準確。其實《讓子彈飛》裡面已經出現了一些節奏不準的問題,看電影時我留意了觀眾的反映,該笑的沒笑,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反倒笑果十足,其實是一種控制上的不夠精準,但是在一片叫好聲中,並沒有引起姜文的警惕,反而在《一步之遙》中變本加厲。
三曰語彙貧乏,自我重複。
在影史上並不乏拋棄傳統敘事的影片,但他們之所以能載入史冊,在於他們為電影本體的發展做出了貢獻,它們開拓了電影的表達手段,豐富了電影的語彙。反觀《一步之遙》在電影本體和電影語言上幾乎乏善可陳。除了華麗的場面,燦爛的色調之外,再無可圈點之處。很多電影手段都似曾相識,是姜文的自我重複,鮮有新意。比如,一聲乾脆的「花」之後轉場,或者槍響之後轉場,這是姜文獨有的霸氣轉場,包括之前在《讓子彈飛》中都使用頻繁,除此之外全片再沒有巧妙的轉場。比如武七詢問:「什麼叫他媽的鍋氣」,同《讓子彈飛》裡面,姜文質問葛優:「什麼叫他媽的驚喜」,語氣如出一轍。連姜文抱舒淇上床的動作,都和《讓子彈飛》中姜文抱劉嘉玲上床的動作一模一樣。
四曰表演空洞,風格混亂。
片中的表演,一會兒模仿《教父》,一會兒又模仿《我這一輩子》《茶館》,上一秒還是說著英文的洋范兒,下一秒馬上變成老北京的土話,呈現出一種風格混亂。表演的尺度不是根據電影的規定情境,而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整個電影的表演沒有固定的「戲轍」,經常變調,讓觀眾措手不及,無法接受。
所有的表演都沒有來由,無來由的哭無來由的笑,無來由的大喊與大叫,浮誇粗鄙。這種表演既不接地氣,談不上真實,又拒絕程式,談不上美感。
五曰自戀任性,恣意妄為。
姜文太自戀了,也過於獨斷專行。在多個劇組裡,都因為姜文粗暴僭越而生出齟齬。在別人的劇組都可以如此,其獨斷專行、盲目自信可見一斑。自戀對於藝術創作是一種危險的心態,它意味著故步自封,自我複製,止步不前。如果不善於聽從大家的意見,所有的細節都按照自己的喜好來,那註定是一部失敗的作品。保持開放的藝術心態,勇於懷疑自己,善於否定自己,敢於清空自己,樂於革新自己。唯有如此,才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六曰藐視觀眾,目中無人。
在《讓子彈飛》取得票房和口碑雙豐收之後,姜文完全不再顧及觀眾的感受,電影在他眼裡不再是與觀眾溝通和交流的手段,而變成一種單向的自我表達,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自我陶醉,自我重複。藝術作為人類溝通交流的工具,本質上是要求他者存在的,隔斷了與觀眾的聯繫,推翻了與觀眾溝通的語法規則,藝術表達也就變成精神病式的夢囈。
七曰好大喜功,貪心不足。
在《鬼子來了》之後,姜文便不安份了,從來都不甘心老老實實講一個故事,這一次,以空前的膽量,將敘事和人物全部扔掉不要,直接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媒體本身。探討媒體本質、影射現實齟齬、懷揣赤誠情懷、致敬世界影史。龍蝦三吃,一箭多雕。野心不可謂不大。視野在百年之內,著眼的是整個電影史。膽量不可謂不大。連馬丁•西科塞斯、史匹柏這樣的大師,都躲在好萊塢踏踏實實講故事。姜文出手就直接越過他們,劍指伯格曼、安東尼奧尼、塔可夫斯基,意圖插足三位一體,變身四大金剛。問題是,抱有如此多目的的電影一定是個怪胎。貪心不足蛇吞象,步子大了容易扯著蛋。
根本原因
偉大的電影總是走在時代的前面,更走在大眾的前面,牛逼如田壯壯者曾經口放狂言:我的電影是拍給下個世紀的人看的。現代藝術史上,大師們的風格逐漸偏向怪誕,曲高和寡者不在少數,但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先鋒和深刻,他們對藝術史所產生的影響,所作出的貢獻在很多年後逐漸明晰起來。
那麼,問題來了:是不是我們錯怪了一場偉大的影像實驗?是不是我們誤解了一個偉大導演的深意?是不是我們輕易地否定了一場勇敢的藝術探索?我們能不能因為看不懂就對一部電影隨意地嘲諷和謾罵?
是電影太爛,還是我們太Low?
客觀地說,姜文的方向是正確的,他嘗試給自己的電影提純;他希望丟棄掉故事和人物,保留下電影形式更本質的東西;他嘗試變形以獲得最大張力,他對於自己電影所作出的種種努力,都是向著更遠大的藝術目標邁進的。
縱觀藝術史,我們可以發現:
藝術發展是一個不斷拋棄的過程。
印象派扔掉了確切的邊界,留下了閃耀的光色。塞尚扔掉了客觀再現,為現代藝術指了路。抽象藝術扔掉了具體的形象,只剩下點線面和色塊,杜尚乾脆丟掉了筆墨,在一個小便器上籤上自己的名字成為藝術品。但是一味地丟棄下去,到最後也就不剩下什麼了,一件件華服扒掉就得光腚了,就只剩下「皇帝的新裝」。畢卡索承認,他的很多作品純粹是隨便塗鴉,但卻被別人頂禮膜拜。你甚至可以看到很多藝術家,真的穿著皇帝的新裝,裸體出行,美其名曰行為藝術。
姜文在《一步之遙》中扔掉了敘事,扔掉了人物,扔掉了邏輯,掐頭去尾,不留當間,最後剩下的就只是空虛的浮華和蒼白的面容。電影成為姜文自娛自樂、自我陶醉的皇帝的新裝。
藝術發展是一個不斷提純的過程。
從雜亂無章的世相中提取出最本質的節奏和旋律,這是藝術家需要做的事情。精美者如國粹京劇,源自生活,但高於生活,把生活中的動作和聲音,經過提純,過濾掉垃圾和雜質,最後形成無聲不歌,無動不舞,一招一式都是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提鍊形成的範式,所以蘊藉豐厚,回味無窮。
這更是姜文奉行的藝術信條。他把藝術創作的過程比喻為釀酒的過程,大量糧食,經過多道工藝,發酵醞釀,最後留下點滴精華。之前拍攝的為數不多的幾部電影,純淨濃烈,壇壇都是好酒。在《一步之遙》中,姜文將此信條執行得更為堅決。每個細節都有深意,每一分鐘都在衝刺,資訊量加到最大,不相幹的東西嘁哩喀喳全砍掉。不要必要的資訊交代,不要轉折和過渡,不要畫龍點睛的閒筆,也不要錦上添花的點綴,姜文只呈現了結果,省略了過程。這樣做的結果是因為濃度過高而釀成了工業酒精,無趣而且有毒。
而且姜文在釀酒的過程中太過隨意,《紅高粱》中有這樣的情節,姜文飾演的「我爺爺」偶爾的一泡尿反倒幫了大忙,釀出了最佳的味道,但在《一步之遙》裡,姜文隨意撒的尿似乎太多了,自以為是一罈酒,但其實是一缸尿。
藝術發展是一個不斷變形的過程。
從詩歌的發展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規律。梳理詩歌史,我們可以發現,從最初的簡單的比喻,到後來的不斷變形,詩歌越來越變得蒼白晦澀,佶屈聱牙,也離大眾越來越遠,有些詩人甚至走上錯誤的道路,在經歷了不斷的變形之後,筆下的文字成了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天書。語言最終趨向崩潰瓦解,語義不復存在,作家與讀者之間的交流中斷。
誠然,藝術家需要不斷地變形來應對審美疲勞,來喚醒沉睡的感官,開掘出更新鮮的詩意。但是這種變形要有度,沒有限度地變形,只會像《一步之遙》這樣,在不斷地變形中,在不斷挑戰接受難度之後,影片終於承受不了變形的壓力,崩潰成為一堆無意義的碎片,意義空間土崩瓦解。
藝術實際是一個解欲的過程,在經歷種種體位仍不能滿足之後,解欲的過程變為同外界隔絕的變態自嗨。
濃度太高就變成工業酒精,張力太大就弦斷弓毀。變形要有度,否則容易變態。
藝術發展是一個不斷解構的過程。
正所謂不破不立。新的詩意,常常建立在對舊有詩意的解構上,正是依靠解構,掀起一場場藝術革命,解構的快意也成為很多藝術創新的原動力。舊趣味的崩潰必然伴隨著新趣味的生成,解構之作往往成為後來的經典,形成新的範式和規矩,等待新一輪的解構。
姜文以前所未有的決絕、大膽的姿態,將百年來電影所形成的意義系統瓦解掉了,他跳脫出舊有體系的束縛,任何事物皆可以附加任意深意,多義而繁亂。但是,他並沒有建立起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新的意義系統,最終使影片陷入一種無序的狀態,這些文化和語義符號喪失了凝聚力和向心力,散落作一地碎片。舊的電影秩序消解之後,新秩序並沒有產生。電影變成一堆無解的亂碼。
結論:《一步之遙》是一個失敗的後現代狂歡化文本,是一堆將文化符號隨意拼貼的亂碼,是一場失控的藝術探索,是一次身著「皇帝新裝」的變態自嗨。
題外的話
後現代是一種病,戲仿、拼貼、雜糅所反映出來的是一種創作的無力和價值的虛無。
《陽光燦爛的日子》調動的是姜文的童年資源,《鬼子來了》所動用的是土地的記憶,《太陽照常升起》所表達的是時代的詩意,那麼在此之後,姜文似乎再也找不到創作的資源,陷入一種無語的狀態。在割斷生活根脈之後,姜文只能轉向公共文本和歷史文本去尋求資源。對火熱的生活視而不見,卻在後現代的文化碎片中裝神弄鬼,實際上,《一步之遙》所反映出的正是姜文創作資源的枯竭。
《讓子彈飛》取材民國故事,走類型片的路線,坦率地說,我並不認為讓子彈飛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事實上,影片呈現出一種分裂的狀態,如果前半部份遵循了類型片的規律的話,那麼後半部份就是典型的「姜文式敘事」,沉迷個人趣味,自說自話。到《一步之遙》,姜文式敘事發展到極致,於是誕生出一個影像的怪胎。
姜文被慣壞了,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還是個孩子。年少成名,一路順風順水,姜文的確被慣壞了。《太陽照常升起》之後,面對批評姜文曾經有過短暫的反思,但是沒有持續太長時間,驕傲的姜文對影片的缺陷絕口不再提。
《讓子彈飛》站著都能把錢掙了,更讓姜文自信心爆棚,於是在此之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牛逼的姜文,一個氣場無比強大的姜文,一個對待記者連最起碼的禮貌都沒有的姜文,他儼然化身成了牛逼的符號,他粗著嗓子說話,他旁若無人,顧盼自雄,他像一個婚慶門口擺放著的充氣人,被一股氣頂著,擰巴而矯情。
驕傲和自戀,從來都是藝術進取之路上的敵人。大師是在一遍又一遍偏執地否定自己之後才能取得長足的進步。
姜文並不是個案,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這些功成名就的大腕兒們,著實為大家奉獻了不少爛片,從《無極》到《十面埋伏》再到《一步之遙》,浮華背後空洞無物,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們的電影空虛,自戀,麻木,奢靡,呈現出來的正是時代的虛弱和社會的病態。
牛犇的兩句台詞,反映的正是這些大導們的狀態,「閱盡人間春色,喪失生活信心」,希望通過電影「重新點燃內心的火焰」,但實際操作起來卻很難實現。
我奉勸各位大導們,不要再躲在金錢和名聲鑄成的城堡里變態自嗨了,走出來吧,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名聲和平台是人民給予你們的,人民也需要你們代言。無錢買房的小王需要你們代言,老來得子的老張也需要你們代言,他們的艱辛與喜樂,他們的痛苦和憂愁無人訴說。為他們代言吧,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我敢肯定,他們會為你們的電影買單的。
回頭看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對於電影來說,那真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那是個純粹的年代,那是只有藝術的年代。那時候,藝術創作還是一件單純的事情,陳凱歌和張藝謀徒步走遍八百里秦川,一群漢子拍出了劃時代的《黃土地》。張藝謀、姜文和莫言們,赤裸著上身匍匐在土地上,拍出了享譽世界的《紅高粱》。那時的劇組裡沒有大腕,更沒有大師,誰都可以為電影奉獻靈感,誰都可以對電影提出批評,藝術面前人人平等。不求地位,不為金錢,為藝謀,不為稻梁謀!
現如今,大導們都成了爺,各自帶起一支隊伍,影人相輕,互不服氣,老死不相往來。於是他們再無佳作,大導們向世俗投降,向票房投降,炮製所謂的大片,電影成了他們圈錢的工具。
這樣的影壇著實讓人憂慮,讓人不禁要問:太陽還能否照常升起?
話說回來,在今天這樣的時代,敢於不向觀眾妥協,沒有唯票房馬首之瞻,有自己的思想主張和藝術抱負,這是難能可貴的。我們需要肯定姜文在藝術上的勇敢嘗試。他比那些曲意逢迎卻敗走票房的導演輸得更體面。姜文雖敗猶榮。
姜文是個電影的天才,他對於電影藝術的敏銳,他的飛揚的想像力,他對於藝術的苛刻,都呈現出大師的氣象,但是路不要走歪了,還是要謙虛謹慎,戒驕戒躁,老老實實講好故事,也許他離大師真的只有一步之遙。
快過年了,送姜文同志一副對聯吧。上聯:踏踏實實做人,下聯:認認真真拍戲。橫批: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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