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
2014-12-26 21:10:42
姜文的第二次「死」——《一步之遙》之「遙」
姜文的第二次「死」——《一步之遙》之「遙」
常凱申
一
看完《一步之遙》,幾乎沒人說看懂了的。
有吐槽劇情的:這算是什麼片子?一開始來段歌舞劇,中間插一偵探片,結尾又蹦出個槍戰和愛情......這兩個小時仨臺階,真讓人受不了。有吐槽線索的:《讓子彈飛》主題清晰,線索明了,有好人有壞人,觀眾一看就知道是啥,可是《一步之遙》的主題是個啥?姜文的愛情?可是姜文的愛情就是死了也不娶老婆嗎?只戀愛不結婚?......
看著這些吐槽的評論,也真是讓人醉了。
坦白說,第一遍看完,我自己也沒怎麼明白,所以又去看了第二遍、第三遍。(這是我對姜文電影一貫抱有的態度。莫說裝逼,莫說痴迷,沒辦法,喜歡,願意,就是這麼任性。)
我一直堅信,一部作品,總有其自己「本來」的意義。也就是說,作者想透過作品表達什麼。作品總是要表達些什麼的吧?沒話要說的人是不會說話的,而開口說話的人總是有自己的邏輯和意圖的,總不會東西南北摸不著頭腦地扯上一堆毫無意義的話吧?不信你自個說上一段話試試,說的話越多,話裡面就越有邏輯,因為沒有邏輯的話是說不下去的。
同樣,沒有邏輯的電影也是看不下去的,因為導演根本拍不下去。《一步之遙》的難以理解,並非在於它所講的故事沒有邏輯,而是它沒有按照通常講故事的邏輯去講這個故事。「通常講故事的邏輯」是種什麼樣的邏輯?就是《讓子彈飛》的邏輯:開始、發展、高潮,原因、經過、結果......一目瞭然,從張麻子進城那一刻基本就能看到故事的結局:張麻子不服黃四郎,黃四郎不服張麻子,兩個人接下來肯定要幹起來,最後肯定是張麻子幹掉了黃四郎......從故事的結構上來看,它有著通常故事所具有的完整性、穩定性和封閉性,所以觀眾一看就知道它要講什麼。(雖然各人對故事的看法不一樣,但都從自己的理解角度覺得故事好。)
但《一步之遙》沒這樣。
《一步之遙》一開始就是高潮——人造的高潮,就好像春晚要在春天的晚上演,可它偏偏給放在了春天的早上。所以,清楚了這點的觀眾應該明了:電影一開始的高潮,並非電影所講故事本身的高潮,而僅僅是故事的開始。
說到電影所講的故事,不得不插一句,整部電影其實是以馬走日的自述開始的,考慮到馬走日在片尾已死,所以整部片子其實是死人在給活人講一個故事,一個他最終被槍斃了的故事。而電影——在電影院上映的電影,本身就是故事。所以,從這個角度看,《一步之遙》是個完整的故事,《一步之遙》中的馬走日自述也是一個完整的故事,馬走日自述中武六的《槍殺馬走日》又是一個完整的故事,這種故事套故事、電影套電影的呈現方法頗似兩面對立的鏡子,呈現出一種三重映像層層顯現的韻味。(當然,你在這裡說我過度解讀也無所謂,因為我對這種有意思的故事結構向來抱有興趣,就像當年讀完《蘇菲的世界》覺得很奇妙一樣。)
二
《一步之遙》一開始,冒出倆主角,馬走日和項飛田,馬走日的身份是滿清的皇室貴族(貝勒),項飛田是他的髮小。但是時代變了,馬走日喝完酒醒來就民國了,所以舊日的一切都已不在,如今混跡在「時尚之都、摩登之都、冒險家的樂園」——上海。而武七——這位在王朝鼎革中的新貴,來求馬走日辦件事,而且是全上海都說只有馬走日能辦成的事。這是件什麼事呢?是把new money變成old money的事。
「new money」,新貴,翻成當下的語言,就是暴發戶(項飛田後來也指明了這點——「我們都是暴發戶」),暴發戶武七因為不知道什麼是「鍋氣」而被一個義大利娘們嘲笑是「小刺嘍」,頓覺受奇恥大辱,要把這個面子撿回來,所以來找馬走日這個老貴族幫忙。馬走日從一開始就顯現出跟項飛田截然有別的貴族特質:第一、武七要殺王婆,馬走日不同意,說王婆不該死。也就是說,和武七這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暴發戶相比,馬走日是非分明,誰不該死就不能殺;第二、馬走日很在意「您」和「你」的稱呼區別,說明和不懂禮儀的暴發戶武七相比,馬走日腦子裡有極強的長幼尊卑等禮節意識。
對是非的分明和對禮節的尊重,正是古典貴族精神的一種表現。滿清已亡,貴族身份已然不再,但貴族精神尚未消失,殘存在像馬走日這類遺老遺少之中。而和馬走日相比,項飛田的出場則頗有意味。項飛田出場,是因為武七說到他很有錢,而項飛田第一句話就是迫不及待地問:有多少錢?項飛田對金錢極其靈敏的嗅覺和馬走日對是非、禮節的在乎構成了一對鮮明的映照,兩個人的性格及接下來的命運,開場即已隱隱可見。
而影片接下來就是「春晚」式的人造高潮。高亢的音樂、華麗的舞台、驚艷的服裝、白晃晃的大腿,以及蒼白誇張的台詞和虛浮空洞的讚美......這一切讓螢幕前的觀眾感到疲憊和厭倦。而事實上,疲憊就對了,厭倦就對了。仔細想一下,這場景不正是當下在我們每個人周圍日日上演著的各種各樣、無窮無盡的聚會、派對、GALA、慶典、晚會、開幕式......?如果先知查拉圖斯特拉(完顏英獲勝加冕時的背景音樂選的即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會向螢幕前的觀眾宣講,他或許會這樣說:你們看了這些不是感到疲憊嗎?不是噁心嗎?不是厭倦嗎?那麼我告訴你們:你們每天就是生活在這樣讓你自己都噁心、厭倦、奢華卻空洞現實中。你們每天就是這樣噁心地讚美著你的領導、上司和朋友,同時也被別人噁心地讚美著。
影片的這一部份,簡直就是眼前當下生活的浮世繪。它熱鬧,它喧囂,它高亢,它華美,它自負地認為自己「就是歷史本身」,它自以為是地認為「人類終於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然而,在這一襲「華麗的袍子」下面,不過是一片精神的荒蕪和蒼白,裡面「爬滿了虱子」。
我私以為,這段劇本的風格更接近王朔。王朔有嘲諷中國暴發戶的前例。王朔曾在《非誠勿擾2》中借秦奮之口對穿梭於紅酒宴會、社交場所的衣冠楚楚之士報以輕蔑和嘲諷:「冒充上流社會,哪有上流啊?我看全他媽是下流。」
作為在新中國的部隊大院里長大的王朔,身份像極了影片中的滿清貴族。眾所周知,新中國的舊體制歷經「改革」之變局,蹤跡已然難覓——改革從某種意義上,無異於一場革命,而這場革命,正如滿清經歷的那場革命一樣,催生了無數的新貴——new money,也促生了形式上的old money。王朔嘲諷中國的暴發戶,也在情理之中,因為這群暴發戶不僅在精神上一片蠻荒,在價值取向上也和影片中的武七沒什麼兩樣。
不要以為王朔真是個「一點正經沒有」的「痞子」,王朔的「不正經」,其實正像影片中馬走日說的那樣:是裝出來的。因為中國的知識分子都在「假正經」,都在「裝正經」,所以真正「正經」的人只有裝「不正經」。(參看魯迅:《魏晉文章與藥及酒的關係》)
甭看王朔批知識分子批的那麼猛,對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向來不屑——王朔「不屑」的,只是「假正經」、「裝正經」的知識分子,從骨子裡來說,王朔正是一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並對中國的new money群體抱有絕對的文化菁英優越感,這種文化優越感,從王朔評金庸武俠的一文中表現得最為明顯:「中國資產階級所能產生的藝術基本上都是腐朽的,他們可以學習最新的,但精神世界永遠浸泡、沉醉在過去的繁華舊夢之中。」而影片的地理位置,從北京(《陽光燦爛的日子》)轉到上海,其實是從一個時代轉到了另一個時代,從滿清轉到了民國,從前三十年轉到了後三十年,從陽光燦爛的「小時候」轉到了拜金盛行、物慾氾濫的中年。
三
扯完王朔,繼續扯電影。需要插一句的是,正在我扯這篇文字的時候,看到了余亮的一篇影評(二十世紀的所有美麗泡沫……與悲歌——評《一步之遙》),專門分析馬走日和項飛田在舞台上的台詞,頗有意思。這段「二十世紀的所有大話」我倒是沒有看出來的,欽佩之餘不得不再生感嘆:姜文的電影,果然細緻講究、耐得住回味。就這點來說,也不枉自己暫停手頭的工作,費時費晌地扯這麼一篇長文。
影片接下來講完顏英和馬走日。完顏英是誰?前清的格格,仍是舊貴族的身份(從完顏阿骨打——這一大清王朝前身的開國始祖暗示可以看出)。但時過境遷,如今混跡在上海的花際圈,並「自食其力當上了總統」。完顏英的際遇,暗示了在商業化浪潮的挾裹下,舊體制賦予其特殊地位的「old money」為了生存,也不得不自降身份、參與到這場全民狂歡的金錢遊戲中。
但,完顏英並非像「new money」那樣,為了金錢和利益不擇手段毫無操守。完顏英雖是個舞女,卻是個有底線的舞女,這個底線,就是舊貴族身份所賦予她的對高貴的持守和深藏在她內心當中的對真愛不惜一切的追求。雖然置身於這場狂歡式的拜金遊戲之中,但金錢卻不是她所要追求的目的——她要把自己的所有徹底地、全部地統統捐出去,貴族氣質的品質才是——「我低三下四過嗎?我曲意逢迎過嗎?」,奮不顧身的愛情才是——「我八歲那年許過願:要是哪個男人因為我把別的男人打了,我就嫁給他。」......完顏英的死,也是因為愛情,因為心中那個期盼已久的婚禮——「見著喜歡的(婚紗),我就悄悄買下來,見著喜歡的,我就悄悄買下來」,以及婚禮上一個男人的浪漫誓言——「我就是要你說『I do!』」
不過,以「裝不正經」混跡在上海這個冒險家的樂園的馬走日,拒絕了完顏英的求婚。他自己的理由是:「因為我還是個孩子。」(注意:影片中馬走日兩次提到孩子,下一次是向武大帥說:「您摸到了孩子一樣的笑容。」)而當完顏英沒好氣地反問他「有你這樣大的孩子嗎?」的時候,他認真地回了一句:「孩子不分尺寸。」
馬走日關於「孩子」的這段話,可以理解為跟完顏英的「不正經」之言,也可以理解為馬走日拒絕完顏英的真實想法。「孩子」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童心未泯,意味著天真和良善,同時也意味著弱小和需要保護。為什麼一個武七少爺都要求著幫忙的人還需要保護?因為在這個為了權力和金錢無所不用其極的「魔都」生態環境中,有底線的馬走日遠不是沒底線的項飛田之類人的對手。
武七少爺要「體面地」把錢花了,需要馬走日這箇舊貴族幫忙——因為暴發戶對「體面」茫然無知。但至於說如何掙錢,舊貴族馬走日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如他自己所說:該花的錢花出去了,該掙的錢也花出去了。
所以馬走日說了一句:「孩子不分尺寸」,這裡的孩子,顯然指的是孩子身上的品質,就像影片中馬走日「滿清貴族」這一身份其實指的是貴族式的品質一樣——沒有人會愚蠢地為逝去的身份貴族或血統貴族招魂,姜文的用意也顯然不是在懷念過去鬥雞遛鳥的八旗子弟,而是別有寓意:貴族已死,但貴族精神和貴族品格不能死。或者說,傳統的道德禮法社會已死,但道德和禮法不能死。(影片後來齊賽男介紹馬走日:這是我的學生,信奉什麼「一日為師,終生為母」,其實指的就是馬走日在「魔都」這個禮崩樂壞的社會仍然持守著逝去的倫理道德。)翻成當下的話就是:做人得有節操,掙錢得有底線。而事實上,也正是這個底線,最終讓馬走日斷送了性命。
完顏的死,把故事推入了另一個波瀾:槍斃馬走日。
四
馬走日帶完顏兜風,抽過鴉片之後情緒高亢神情恍惚,完顏不幸命喪野外。完顏喪命的現場,任何人一看都更相信是場謀殺而並非車禍。馬走日思忖著自己如何是也解釋不清了,想起找武六幫忙,因為武六的媽是他老師。故事到此,另一個接續完顏角色的核心人物——武六正式走到了舞台的中央。
武六,大帥和齊老師最疼愛的女兒,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留洋出國,熱愛電影,一心想成為中國的盧米埃爾。雖然生活和追求上無憂無慮,但是卻從小生活在謊言和欺騙中,「魔都」圈裡的遊戲規則,對她而言早已司空見慣。她母親(齊校長)為了她專心學習,把她喜歡的男生全部轉走了,而她也已同樣將計就計的方式騙她母親。
和完顏英一樣,雖然生活在這樣一個連婚姻都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的家庭中,武六卻未受家庭的影響,仍渴望著一份屬於自己真正的愛情。她父親教他娶小老婆的戰術,她母親教他找男人的戰略......她一怒之下斥其母親和父親真是「一丘之貉」,而事實上,也正是對自己內心真愛的追求,導致了武六和家庭最後的決裂。(像極了巴金《家》裡面奮不顧身追求理想和愛情的青年。)
那麼,武六追求愛情的標準是什麼?
和武六相比,完顏英的標準清楚明了:是一個「為了她把別的男人打了的男人」,武六的標準卻並不那麼明顯,但卻可以從武六對馬走日的態度轉變中看得出來。
這首先還得從影片的開始說起。影片一開始就埋下一個伏線:武六全場拍攝了馬走日策劃的這場選舉,但卻一直作為暗線伏在完顏英和馬走日的故事下面,直到完顏英死去,第一個故事圓滿結束,這條暗線才成了明線浮出水面,開始了第二個故事,可以說,正是這條暗線,讓整個影片的故事情節元素繁多而不失條理。故事從完顏英的死開始,彷彿轉了一個90度的彎兒,卻轉的合情合理、流暢自然。
事實上,不少觀眾抱怨情節轉的太快的原因並非真正在故事情節上,而是對片中人物的態度和選擇上:完顏英為什麼突然向馬走日求婚?武六對馬走日的態度為什麼有180度的轉變?馬走日為什麼明明已經選擇了變成「信封中的安南人」活下去卻最終又選擇了死?......正是人物這些摸不著頭腦的舉動和決定,讓多數觀眾對影片的寓意大為不解。
而不解,就對了。
什麼是「不解」?就是用通常的情理理解不通的行為。通常的情理是什麼?就是項飛田的情理、武大帥的情理、齊賽男的情理、武七的情理、螢幕前面觀眾的情理......試想:如果馬走日、完顏英、武六也按照項飛田、武大帥的情理行事,觀眾絕對不會感到難以理解。
影片的核心就在這裡:馬走日、完顏英、武六是「魔都」裡的另類人。而故事的所有衝突、劇情的所有發展,都是因這幾個另類人而起:完顏英的死、馬走日的「捨己救人」、武六和家庭的決裂、馬走日大鬧劇場以及馬走日最終的死......都不過是這群另類「不通情理」之人和另一群「情理中人」的衝突。
那麼,問題又來了:這幾個「魔都另類人」的「情理」是什麼?
在完顏英,它是對高貴的持守和真愛的追求;在馬走日,它是對項飛田舍己救人的俠義、對完顏英一世清白的捨命相搏;在武六,它是對完顏之死真相的執著、對父母之間「愛情買賣」的痛斥、以及對馬走日俠肝義膽的惺惺相惜、和最終拋棄家庭的富貴顯赫而願陪馬走日「一起去死」的義無反顧。
武六,恰似《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所不同的是,賈寶玉是一個從頭到尾都連貫一致的形象,始終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罔顧其它,而武六卻是一個身處兩個世界、同時用兩種方式對付不同種類之人的形象。和馬走日一樣,武六有一個從模模糊糊到自我激烈鬥爭到最終下定決心這麼一個逐漸「覺醒」的過程。
武六的「覺醒」,是一個為了「常理」認為的虛無縹緲的「價值」而捨棄現實利益的過程,是一個為了「精神」捨棄「物質」,為了「理想」捨棄「現實」的過程。而馬走日從一個整日「裝不正經」的人、不認認真真活著的人,逐漸成為一個為了完顏的尊嚴而寧願去死不願苟活的人,為了不願再拖累武六而在臨終前的「懺悔」時再次撒謊(「武六被我綁架了」)的人,也是一個「覺醒」的過程。
和《鬼子來了》裡的馬大三一樣,覺醒的人最終都要死去,想認真活著的人最終都得死去。熟悉姜文電影的觀眾應該會發現,這是姜文在自己電影中的第二次「死」。
馬大三的死,本可不死,是覺醒後的馬大三自投羅網自己主動選擇的死。馬走日的死,仍本可不死,仍是覺醒後的馬走日自投羅網自己主動選擇的死。馬走日舞台上揮舞大刀四處亂砍的畫面,和馬大三雨中持刀四處衝撞砍殺的畫面,何其相像!
最終激怒馬走日豁出性命的,是無法忍受完顏受辱的場景,因為「她是一個體面的人、她是一個要強的人」,正是對完顏這種氣質和精神的共鳴相惜,讓馬走日最終沒有選擇變成「信封中的安南人」忍辱苟活,而是為了道義、尊嚴、以及捍衛被王天王這個公眾人物歪曲了的事實和真相。
而武六,也正是在馬走日這場情緒異常激動的砍殺後,開始重新看待「槍殺馬走日」這件事情以及馬走日本人。馬走日帶著面具對風車畫下的武六坦言相陳的事實,觸動了武六。要知道,武六的攝影機全程拍攝完顏英和馬走日,但恰恰對完顏英如何死的畫面沒有拍到,所以在此之前就心存疑問:「誰看見他殺了?他怎麼殺的?這些都沒有,電影就沒法拍。」
而武七的回應是:「姐,馬走日殺沒殺人很重要嗎?」
這正是有底線的武六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武七——這兩個同父異母兄妹的根本區別。
武六在聽完馬走日的自白之後,猶疑不絕又終下決心地問了一句:「馬走日,我能相信你嗎?」要留意,武六在聽馬走日這段自白是表情異常的嚴肅和認真,因為這關係到武六對整個事件的看法以及馬走日本人的看法。可惜的是,大多數觀眾在看到馬走日SM的造型時,一直沉浸在娛樂化的情緒中,對最後武六一把撕下馬走日的面具,居然是一片笑聲(至少我在影院聽到的是這種反應)。
如同對完顏的惺惺相惜最終讓馬走日寧願死去也不願苟活一樣,對馬走日的惺惺相惜,最終也讓武六願意捨去一切「常理」中的富貴身份和顯赫地位而決意跟馬走日一起死去。從某種意義上說,整部影片講的就是:在權錢世界的汪洋大海之中,幾個未被其污濁之氣徹底腐蝕的倖存孤島彼此確認並最終做出超越此岸意義上抉擇的過程。也正是如此,馬走日在臨死前最關心的是:武六後來怎麼樣了?——她最終的命運是同完顏英和自己一樣悲劇性地死去?還是同項飛田和武七一樣逐此汪洋的潮流而去?又或者是走出了一條新的道路?(魯迅《故鄉》的結尾:「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這不僅是導演對影片人物的追問,也可以理解為是對螢幕前觀眾的追問——「魔都」社會的生態環境,不正是眼下每個人所置身其中的生態環境嗎?從這個角度講,整部影片就是對當下現實的隱喻——如果非要講隱喻的話。
五
影片至此,又回到的最開始的問題:To be or not to be?(「這本是大傢伙的問題」)正是對這一終極性問題若隱若現又不懈不息的追問,賦予了影片超越個人視角(《陽光燦爛的日子》)、超越民族視角(《鬼子來了》)、超越國家視角(《讓子彈飛》)的罕見思考深度。從這個角度而言,《一步之遙》的視野是世界性的。(這點在本文的最後一部份將詳細解讀。)
也正是這些影片內在的精神氣質,構成了這部影片的「靈魂」——如果沒有這個,那麼這部影片真的就像一些觀眾所說的只是個漂亮華麗卻毫無價值的個人主義「大雜燴」。影片所有對物質世界淋漓盡致的呈現,都可以理解為對精神世界的一種反襯和暗示:華麗的舞台表演和奢靡的風月場跟完顏英簡單執著的愛情觀構成一對反襯,武六父母赤裸裸的婚姻交易和武六對馬走日的愛情也構成一對反襯……說到武六對馬走日的愛情,必須得多說幾句。
武六對馬走日的愛情,是純精神層面的愛情,是對馬走日氣質和精神的惺惺相惜。它發生在純精神領域,是「士為知己者死」的愛情,所以武六才對她媽說:「我是帶走了他,可是我沒睡他,因為我愛他。」也就是說,在武六眼中,它父母那種各懷肚腸的婚姻,不過是有名無實的肉體交易和買賣,根本談不上什麼愛情。
影片正是通過對物質世界奢靡繁華的「浮世繪」,反襯和暗示了精神世界的蒼白和貧瘠。在這個沒有精神的世界裡,追求精神的人只能窒息或者死去。
馬走日和項飛田,同樣也構成一對反襯。馬走日「捨己救人」(救了項飛田),項飛田「恩將仇報」(追捕馬走日),馬走日堅守貴族精神不渝初心,項飛田隨波逐流八面玲瓏,馬走日為了朋友的尊嚴可以豁出性命(大鬧拍攝現場),項飛田為了飛黃騰達可以「大義滅親」(要槍斃馬走日),馬走日對眼前這個拜金社會適應的慢(仍信奉著「一日為師終生為母」的傳統舊道德),項飛田則能迅速地適應了新的身份(「我現在是法國人,布魯諾•項」)……兩個人的差距,正如武七對馬走日說的:「人家走一步,頂你走兩步,倆日。」
影片的名字——《一步之遙》的「一步」之謎,在此也被揭開:馬走日和項飛田,之間永遠差著「一步」,但這個「一步」,卻是要不要邁過底線的一步,要不要明辨是非的一步,要不要為了陞官不惜出賣朋友的一步,要不要為了利益不惜拋棄禮義廉恥等價值操守的一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兩人雖然只相差「一步」,卻是天壤之別的一步,「遙」不可及的一步,最終也是分開了生與死界限的一步……這正是《一步之遙》之「遙」的深刻寓意。
說到「明辨是非」,不禁又想到了《讓子彈飛》。
和「天生就是裝糊塗的高手」湯師爺相比,張麻子是個「自打娘胎里出來就不會裝糊塗」的人。如果把兩步影片放在一起對比,就會有趣地發現:姜文還是那個姜文,葛優還是那個葛優,兩個人只是換「外」不換「里」,身份和片子變了,性格和情操卻大類相似。只不過在《讓子彈飛》裡面,姜文一身戎裝,躍馬高呼「槍在手跟我走!」,酣暢淋漓地過了把英雄主義的癮。相比之下,《一步之遙》中姜文的形象顯然沒有那麼完美、那麼精彩、那麼無可挑剔。馬走日並非登高一呼應者雲集的綠林英雄,而更像「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只想做一個人」的尋常人物。
而多數觀眾抱著對「張麻子」的期待,結果看到的卻是一個「馬走日」,失望之情,可以理解。但作品不是要宣洩讀者情緒的,作品是要讀懂作者意圖的。對作品挑剔的姜文,幾乎從不重複自己,如果再拍一部《讓子彈飛》,的確過癮,導演過癮,觀眾也過癮,但明顯的,這樣的電影太廉價,太虛假,太不真實。現實中想當英雄的人,大都是馬大三和馬走日的結局,張麻子是個讓大家YY的英雄人物,但他不真實。所以來了個馬走日,外殼是馬走日,靈魂和氣質其實還是和張麻子類似——不願跪著生、不願忍辱活,只是所遭境遇卻大為不同。觀眾若不能看到這一點而只是一味地宣洩自己的情緒,實在是有點可惜。
六
理解到這裡,影片的核心寓意基本已清楚。而各個人物的形象和行為也不再難以理解和琢磨不透。它是一場華麗的輓歌,一聲無奈的嘆息,一絲掠過心頭的悲涼。而核心寓意既已明了,有必要對幾個人物和幾個畫面的解讀做點補充。
1、武大帥。
這並非一個項飛田之類的負面人物形象。事實上,他更像一個正面人物,雖然取了9個小老婆。
他務實、開放、有原則。
他跟武六講的一通娶小老婆的戰略,並非只是藉口和託詞,或許真的就是這麼一個事實,從他娶白俄公主這一事件中也可以看得出來。
他聽說美國有個西點,就想在中國辦個東點,訓練中國的軍人,雖然聽上去有點好笑,卻是一種積極學習他人優點的表現。
他要求大家飯前唱軍歌,歌詞就是「知道就是知道絕對不能裝」。說明他本身也是一個實事求是、討厭「裝」的人。
他聽了馬走日「賽先生」(科學)的建議果然摸到了地,欣喜地決定「以後飯前唱軍歌飯後就摸腳」,說明在事實面前他毫不掩飾、能接受新事物,思想開放。
他把武七和項飛田關在馬棚中要處死,因為項飛田帶武七嫖去了。說明他對兒女教育嚴格,雖然身為大帥,並沒有放縱對子女的管教。
他說項飛田「不配做人」,讓項飛田逆向進化從人變成猴。(這其實不僅是大帥的話,更是導演想說的話:項飛田這種靠出賣靈魂左右逢源的人,其實早已失去做人的尊嚴,「不配做人」。)
總體而言,武大帥在這個「魔都」的生態圈中,務實、進取、觀念開放,並非一個像項飛田 「恩將仇報」、「大義滅親」 那樣有著根本性缺陷的人物。他唯一的缺憾就是「40多年都沒笑過」,這是一個很好地適應了眼前這個新生社會的成功者,並且不應受到任何道德的指責,但是,由於對眼前的物質社會投入過度,精神世界對他而言顯得陌生。
2、齊賽男。
和武大帥一樣,這也是一個順利地適應了眼前這個新生社會並也不應受到過份道德指責的人物。
她出身名門,有著很高的文化修養(從讀拉丁文一幕可以看出),並且年輕時也像武六一樣,「如花似玉」,「喜歡那些倒霉的憂鬱少年」。但之後卻違其初衷,看中了大帥的前途,委身嫁與這個於「文化」一竅不通的武夫。
齊賽男的這一形象,頗有趣味。她是個懷抱理想但最終卻向現實妥協的人。她年輕時,像現在的武六一樣叛逆:「你說的這些話,我也對我媽說過哦。」從這點出發,同樣可以理解馬走日臨死前為什麼要關心武六的前途——她有可能也像她母親那樣,重走她母親走過的路。想到這裡,分明感受到:影片濃墨重彩的繁華背後,一股蒼涼絕望之意躍然螢幕。
而有意思的是,影片最終選景選在了福建,從一個一個的土樓建築可以看出。土樓建築很有意思,整體上是一個環形,讓人一看就想到一個詞:「圍城」。對,影片結尾緊張激烈的車戰其實就是兩個人力圖衝破重重圍城的努力。馬走日死了,武六還活著,這是否意味著武六仍要重回到圍城中重複她母親重複過的生活?或者武六別有選擇?影片到此結束,留下了耐人尋味的開放式懸念。而螢幕前的觀眾呢?螢幕前的年輕人呢?這是否就是對現實中你我的寓意:年輕時要反抗家庭反抗社會反抗齊賽男這樣的父母前輩,到頭來,結果是不是又都成了齊賽男反過來教導自己的子女呢?
圍城,令人無可奈何的圍城。
3、王天王。
這個人物前文幾乎沒分析到,但他卻對馬走日的死至關重要。
若非王天王飾演《槍斃馬走日》這一劇目,馬走日就不會義憤現身被警官制服,也不會最終真的被槍斃的結局。
王天王是個搖唇鼓舌的公眾人物。他不問事實真相,不像武六拍電影那樣追問:「誰看見他殺人了?他怎麼殺的人?」,他也絲毫不去理會馬走日給他的意見——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演戲,而只是一味地迎合大眾的口味,引導輿論的導向。
他譁眾取寵地造勢,熟練地操縱著觀眾塗抹事件的真相,以致於讓一件根本沒有發生的事情在人們心中卻已「真實地」發生了——「我已經被槍斃兩年了。」既然馬走日已經槍斃了,那麼馬走日殺人的真實性就更無人去追問了。如果說馬走日的死在主觀方面的原因是自己最終忍受不了羞辱和苟活,在客觀方面的原因則是大眾輿論和媒體的宣傳。
這裡面有無影射的意味呢?想必是有的。
輿論能殺人,媒體能塗改真相,這些都並不新鮮,也是在當下幾乎每天都上演著的事實——對歷史「翻案」的衝動在中國向來頗有市場,並由此衍生出形形色色的「翻案」、「反翻案」、「反反翻案」等蔚為大觀、精彩紛呈的景像。
新鮮有趣的是,就《一步之遙》這部電影本身而言,上映後卻也遭遇了這樣一種反諷的現實:姜文坦言,大家都忙著扮演王天王的角色,而根本沒興趣去看這個電影本身。
《一步之遙》的內容是當下現實生活的「浮世繪」,每個角色每個場景幾乎都能反襯出現實中的對應物,而更讓人感到意外和耐人尋味的是,它本身的遭遇居然也成了「現實」中的電影、電影中的「現實」。它想讓觀眾明白王天王罔顧真相煽動輿論的「愚民之術」,可觀眾卻偏偏演起了王天王。
好一個意味深長的悖論。
4、武六的「六」
有「索隱派」癖好的觀眾喜歡在數字上做文章,又是5加6,又是5加7……看得我也是驚呆了:一部電影要是讓觀眾這麼解讀,導演真有點自虐的傾向。
我理解的「六」,雖說也帶點自我解讀的成份,卻並非完全是信口開河。這個「六」,和《讓子彈飛》裡面張麻子的養子「小六子」有著某種暗合。
在《讓子彈飛》裡,「小六子」看到張麻子當上縣長之後幹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威風之事,就跟張麻子說自己以後也想當縣長。可張麻子卻教導他不能當縣長,也不能當土匪,而是要「有出息」: 「作學生、讀書、多聽這個(莫扎特)。」留洋:「西洋三年,東洋三年,南洋三年。」
《讓子彈飛》的核心和寓意是:「沒有你(黃四郎),對我很重要。」因為有黃四郎這樣的官匪式人物存在,張麻子這樣有精神追求的人就不得安寧,想「作學生、讀書、聽莫扎特」的人就活不好,說白了,就是在官匪霸道的社會,想專心搞藝術的搞不好,想專心追求精神的也追求不了,因為這些都統統只能匍匐在權力的面前奴顏婢膝。(想想本國的文化實力為什麼一直不爭氣,想想其中的癥結到底在哪裡,想想官本位是如何滲透到大學、教育、文化各個領域的?……我想說,一部電影能做到這裡,已經相當不易。)
為了自己的尊嚴而不惜剖腹自盡的「小六子」未能留洋讀書聽莫扎特,這個理想的形像在《一步之遙》的武六身上實現了:武六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留洋出國,熱愛專注於電影藝術,不想著當縣長也不想著當土匪……所以如果非要就武六的名字做一番內涵式的解讀,我倒覺得,她是「小六子」的另一形象的顯現,當然,這並非是要生硬地把兩個形像兩部電影拼在一起,而是說,這樣理解,充滿了趣味性,也有一定的合理性。讀小說的人應該知道,有些小說家會經常在自己的一部作品中隱晦地提到另一部作品中的人物(雖然兩者並無血緣、情節的關聯),其中充滿了閱讀的趣味,對電影而言,也是如此。
說到武六的名字,順便也提一下電影中其他人物的名字。
電影中每個人物的名字其實都很考究。比如馬走日、項飛田,兩個人的名字隱藏著片中揭示的「一步之遙」;比如齊賽男,看過影片的觀眾應該對「賽男」這一名字不難理解;比如完顏英,和歷史上真實的「閻瑞生案」中的「王蓮英」諧音,並且「完顏」一姓暗指完顏英的貴族格格身份;比如武大帥,「武」姓暗示了大帥的武夫形象……因此可以推斷,武六、的「六」,必非隨意起的名字,而是別有深意——況且這名字毫無女性氣質。
結合這樣的分析,或可對武六的「六」做出上面的理解。
5、鉤兒姐
如果說整部電影都是對當下現實的「隱喻」,是當下現實的一種「浮世繪」,那麼鉤姐兒這一形象對應的就是現實中教育體制下塑造出的大學生群體。
復旦外文系的高材生,畢業後卻去了風月場當經紀人,問其為什麼,答曰:「學以致用」。
好一個諷刺意味十足的「學以致用」!
可這明顯不正是你我眼前上演的現實嗎?現實中的「學生妹」難道不比電影本身更具諷刺意味嗎?
6、火車和周韻
影片最終的結束畫面,是姜文從火車窗中探出頭來回望在向自己張望的周韻。要注意,周韻的這個畫面,在兩個人聊「去泰山拍日出」時曾經出現過。其中寓意何在,我也並不十分的清楚。只是想到火車是姜文偏愛的鏡頭——在《讓子彈飛》的結尾出現,在《太陽照常升起》的結尾出現,在《一步之遙》的結尾又一次地出現……覺得總有種說不出來的奇妙意蘊。
7、馬走日的「懺悔」
馬走日最終是在臨終告白中死去的。在這個懺悔式的告白中,馬走日說自己對不住武六,還騙了武七,最終唸唸不忘的,仍是老佛爺,仍是剪辮子,仍是那個改變了這個滿清貝勒一生命運的大雪之夜。
馬走日的懺悔,也是馬走日精神的一次昇華。須知,劇中人物,沒有人像馬走日這樣活在懺悔精神之中的。馬走日是一個連朋友「恩將仇報」這一行為都能設身處地地抱以善意理解的人:我也不能怪他,這是他的工作呀!而馬走日的說謊、吹牛、說大話,其實都屬「無害」的玩世不恭,並非毫無底線的過份之舉。但即使這樣,懺悔的也只有馬走日,或者說,正因為是這樣,馬走日才能懺悔——這是一個追求人格完美之人必然的選擇。
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朋友打電話,說他最近很糾結,工作上的、家庭上的、朋友間的……涉及到各種選擇的困境。我聽之後跟他說:你糾結至少是好的。只有看重某些價值的人才會對你這些問題糾結,糾結說明你還醒著,還未麻木,還未徹底被眼前的物慾社會所吞沒。
七
扯了這麼多,總算結束了,自己想說的也總算扯完了。
當然,電影本身還不止這些,它炫麗的服裝造型、妙趣橫生的人物台詞、多種語言之間的穿插互換、經典電影鏡頭的模仿……都構成了其自身獨特的魅力。而本文所做的,也僅僅是從故事切入,對電影做的一種解讀。
扯了這麼多,累嗎?或許有點。或許在別人眼中,推卻手頭緊張的工作、用三四天的時間敲出個這麼一篇長文,值嗎?
沒有值不值的。對一個寫作者而言,表達的過程即是「痛並快樂著」的過程,清晰完整地表達完自己的想法,有一種「妙處難與君說」的輕鬆和愉悅。
我想,對以任何方式表達自我的人,這個道理都適用。
最後,想扯得再遠點,扯一扯上文提到的「世界性」視角。今天不是聖誕節嗎?聖誕節也成了一個世界性的節日——只不過人家在寧靜的聖樂中懷想耶穌,我們在熱鬧的狂歡中奔赴派對。
趁著節日也感慨一句吧:人類需要夢啊,耶穌的誕生就是人類最美的夢。
而姜文喜歡拍夢——作為一個導演,這個愛好充滿雄心。
八
小說家寫小說,有的喜歡直白鋪陳,有什麼說什麼,讀者一看就懂,幾乎用不著多麼吃力。有的卻偏喜歡跟讀者捉迷藏,和讀者玩智力遊戲。耐不住性子的,往往看不懂、讀不下去。文學史上此類現象不勝枚舉,沒有人會懷疑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的寫作才華,但並非每個讀者一開始就能讀懂。
讀不懂,再正常不過。多數人又不是從事這個的,術業有專攻嘛。
讀不懂,卻不求甚解,只發牢騷:「寫的什麼玩意兒,我都看不懂。」這並不是什麼好的態度。
西方的話劇,長段長段的獨白,語義卻並不直白,需觀眾去仔細體會理解。這情形放到中國,早被窩在沙發上嚼著薯條看娛樂片的觀眾砸台了。
這裡也並非刻意地要貶低國人——不負責任地罵兩句中國人醜陋,早過時了。但就世界範圍來看,國人的藝術欣賞水平確實不敢恭維。
都改革了,都開放了,人民幣都準備走出國門參與國際競爭了,咱總不能在藝術素養上閉關鎖國夜郎自大吧?
姜文的電影彷彿是個謎語,「橫看成嶺側成峰」。要理解姜文的電影,並不容易。
但,不容易並不意味著不可以或不可能,更不意味著作品的不成功——如果說商業意義的不成功就是作品本身的不成功,那麼請問:一本《論語》能賣多少錢?
思想家創造思想,音樂家創作音樂,詩人則創作詩......屬精神的藝術品不同於屬物質的實用品,客戶多、市場大就一定意味著商品好。人類社會自晚近以來所產生的市場化,本質上就是民主化,就是用票子投票,就是大眾說了算。
民主的現代社會和古典貴族社會的區別,並不僅限於經濟交往的形式,它對人類更為深刻的影響和意義在於:由貴族菁英們所塑造的價值體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何為「美」?何為「善」?(台詞:什麼是美的真諦?什麼是善的意義?)在古典社會,由貴族統治者們說了算,由知識菁英們說了算,由《論語》和《聖經》、夫子和教士說了算。市場化的發生,徹底打破了這種穩定的、明確的價值結構。何為「美」?何為「善」?由市場說了算,由消費者說了算,由用腳投票的票子說了算。
當然,現在談論「在市場化的社會古典價值體系崩潰」這一事件,並不新鮮,倒更像舊事重提。至少一百多年前,尼采就為此發過瘋。作為尚處於19世紀的哲學家,尼采早已敏銳地看到:眼前轟轟烈烈崛起的商業社會,必將顛倒整個人類延續了幾千年的價值體系。
哲學家尼采在自己的書中化身為波斯先知查拉圖斯特拉,向廣場的群眾宣講「超人」的道理——因為「上帝已死」、從柏拉圖到中世紀延續千年的神聖價值體系已死。(影片中完顏英獲得花域總統時,以《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做背景音樂,私忖或並非巧合。)
那麼,市場化有什麼不好?商業社會有什麼不好?連跟資本主義死磕到底的馬克思都承認:它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裡所創造的財富,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財富還要多、還要大(大意)。而本人的意圖,也並非是要呼籲回到已經遠逝的田園牧歌或鄉野村落。在財富和物質創造的效率上,市場經濟或者說資本主義根本不需要任何的置疑。
那麼,以尼采為代表的哲學家們——後來的如薩特、福柯、本雅明、馬爾庫塞等人,為什麼對資本主義明顯沒有多大好感呢?因為這些在人類精神世界的探索者們,在這樣一個物質豐裕的時代都明顯感受到了人類精神的普遍蛻化和萎縮。說的誇張一點,資本主義所能生產出的一切最好的藝術,都是對其本身進行批判的藝術。
電影的世界性視角也在這裡:在金錢化的世界中追求價值的困境,在物質化的世界中追求精神的困境,這不僅僅是個上海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個中國的問題,而是商業化浪潮下資本主義社會全球性的問題。
那麼,To be or not to be?
姜文的回答有著無可奈何的悲涼:To be的人在這個生態圈中必須得死。被打死,被冤死,被迎合觀眾要求的劊子手殺死。而且,臨死前還不忘頗有深意地告誡純粹的藝術家、聽不得別人說謊和吹牛逼的武六:你幹嘛醒過來啊?你不醒過來不就少挨這一拳嗎?
To be必須得死,not to be可以活著,可以在金錢、權力和地位上都如魚得水地活著,但面對的,是肉體交易的無愛婚姻、紙醉金迷的精神蒼白和創造力的衰竭、粗濫的藝術品和貧乏的審美趣味(看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單向度的人》、《美麗新世界》的讀者應該對這些會深有體會),所以,馬走日之所以關心武六的結局,逼格升高點說,其實是在關心人類目前的這種文明未來將會怎樣?
很明顯,這已不僅僅是某個國家或某民族所要面對的問題,而是在全球化一統天下時代的一個普遍性問題,正如影片中王天王說的:「電影是什麼?是全世界的觀眾都看得懂的藝術。」姜文的這部電影,自己都說了:是拍給「全世界的觀眾」看的。
那麼,問題又來了,作為螢幕前的你,作為「全世界觀眾」之一的你:To be or not to be?
一個17世紀提出的問題,留給21世紀的你我深思。
最後:Merry Christmas!(「世界語言嘛!」)
常凱申 2014.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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