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悲傷的麥可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悲傷的麥可

前兩天火爆網路的話題電影，開場第一個情節就是致敬馬龍白蘭度，致敬。一直到完顏英死了，我都沒從那個鏡頭裡頭緩過神來。回到家後，從頭到尾重新看了一遍弗朗西斯·科波拉的這部作品，包括後來的一部拍攝紀錄片，總共將近十個小時。

首先我想談談自己的人生觀。在這個世界上我只相信兩件事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其一是我父母對我的愛，其二就是生物遺傳學。我相信命運，也相信生命科學，相信降臨在我們身上的一切都早已冥冥註定。人活在世上多少年，一切都有變化，一切又都能回歸原點。全部巧合都是由因生果，歷史怎麼改變、人生如何坎坷，只要抓住時間的大節點往前推移，就總能追溯到源頭，找到起因和歸宿。我們打娘胎里就被決定了擁有怎樣的性格，性格決定了將有怎樣的言行，言行決定了擁有怎樣的命運。故而一個人只有一個命運，可以憤然對抗，卻永遠不能改變。

麥可骨子裡或許不是頂天立地大人物的人，他原無心插手家族事物，他像一個正常家庭裡的孩子一樣上大學、服軍役，大學裡學習優良、軍隊裡立了戰功，還自個兒找著個地地道道的新英格蘭式美國女友。他溫柔謙恭善解人意，不願意提及父親黑道上的大事小情，也厭惡那些血雨腥風的骯髒殺戮。他渴望靠自己的知識靠自己的能力獨闖出一片天，或許不像父親那樣倍受尊敬，但家大業大也並不是麥可的人生追求。

但是命運給了他一條無法選擇的道路。
他戴上寬檐帽脫下綠軍裝，頭髮全背過去雙手握在腹前，變身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這一切只因他叫麥可·柯里昂，他的父親是維多·柯里昂，他身體裡流著西西里人的血液。

他愛他的父親，儘管他沒有像旁人一樣對父親過份謙卑，更沒有屈於父親的威嚴違背自己意志。

飾演邁克的青年演員阿爾帕西諾長就一副西西里漢子的臉，個子有點兒搓，臉有點兒像猴，眼神也有點兒青澀。所以所有人都知道麥可是個沒用的小孩子，他怕他的哥哥，他怕冷冰冰的槍口，他更怕失去他「乾乾淨淨」擁有的一切。麥可是乾淨的，他爸爸不讓他插手家中事務，他也不懂那些亂七八糟的爾虞我詐，他的父親喜歡他就像喜歡一個小女兒那樣，默默地保護著。

但是，這是不得已的保護，這是聰明的保護，這是有預謀的保護。

維多·柯里昂是個有遠見的聰明人。他生的三個兒子裡，只有小兒子麥可沉著謹慎善於觀察，做事講究道理和方法，每一根神經都像他。美中不足，他不愛摻和家裡的事。所以保護他暫時遠離是「不得已」的計策。他這樣的家族永遠都是被虎視眈眈地窺伺著、計謀著的，一旦父兄落了難，好歹「清清白白」的麥可可以脫身，好歹一個家族還有勁根。

教父正是預見到了這一切，所以才能安排好這一切。一生中應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生存、死亡，都存在老教父維多·柯里昂的腦子裡，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家庭，為了孩子，為了生命和尊嚴——包括自己的和別人的。所以他看起來威而不嚴，所以眾人親吻他的手背，所以大家喊他「God father」。

在我看來，這本書這部電影裡只有他這一個教父，之後的每個人，都叫做「教父的孩子」。

他只流過兩次眼淚。一次是他看到被殺害的大兒子血肉模糊的屍體的時候，一次是他受傷時麥可來看他，用手輕輕撫摸他額頭的時候。

「我會照顧你的。」麥可輕輕地、對著他的耳朵說。這句話很感人，平淡中充滿了力量。

父母為孩子做了很多，他們盡全力保護孩子，保護他們免受別人的傷害。但是父母從不會期望得到回報，他們需要的只是長久的陪伴或是發自內心的、同等的愛。教父預見到了一切，為孩子和家庭做了一切，唯獨沒有考慮到會得到如此深切的、兒子對自己的愛。他明白麥可，他知道他並不是冷血的，他的感情深切而內斂，蘊含著巨大的力量，而這種力量足以保衛整個家族。

然而老教父死了，世上唯一一個懂麥可的人走了，他人性的部份也就隨之消失了。是麥可對父親的愛直接促使他選擇走向這條道路，他不願意看到父親受傷，同樣也不願意讓更多親人受傷，也就願意接受這份本就屬於他的責任和命運。

於是，一個教會我們成熟穩重的教父走了，另一個教會我們承受痛苦的教父誕生了。

麥可的痛苦來源於兩方面，年輕時人們對他的誤解和年邁時自我的譴責。或許還加上點兒對於現世報的恐懼。

因為被背叛，他殺死了自己的哥哥。在一個以「信義」為靈魂、以家族利益為基本的家族黨派中，對於自家人的背叛是麥可最不能容忍的。三部影片都刻意描寫了麥可和哥哥弗雷多的親密關係，所以在他殺害親兄的時候顯得格外不協調。可見，經過殘酷的歷煉，麥可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眼神青澀的青年，他不會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他在看人的時候，用的是排除法。也或許他會信任他的父親，但更多的是自己的打算，他是在不斷問內心強大的自己，「弗雷多真的非死不可嗎？他顯然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的本質也不壞，只是有些貪圖小利、有些頭腦不清。但是他真的該被我殺死嗎？」當時的弗雷多一定怕死了麥可，他留在麥可身邊，日夜禱告，希望自己得到原諒，希望麥可產生同情。然而，當時的麥可並沒有原諒可憐的哥哥，他認為他的家族也不會原諒弗雷多，他更懷疑他會做出第二次背叛，給他帶來更大的傷害。
然而，麥可殺死了他，便是弗雷多帶給他最大的傷害。

老年的麥可一直活在這件事的陰影中，他第一次質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錯事。也許當初本可以留下弗雷多，家裡也會原諒他，現在也就不會再有噩夢。可是年輕的他太過於一意孤行，可殺可不殺的人還是選擇除掉永絕後患。他殺死弗雷多，就像是汽車的慣性，明明可以剎住腳，卻總是一發不可收拾。他開始後悔，開始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之中。弗雷多是背叛了他，他自己的心不也同樣？人生本就很多不得不做的事，當初做了，現在就要承擔當初的責任。於是他把每一次疾病、每一刻痛苦都歸結於哥哥的報復，整日沉浸其中脫離不得。而且更多地，是害怕自己對於弗雷多的報應延續到自己的兒女、自己的家庭中，演變為可怖的難以逃脫的「現世報」。這點可以從最後麥可小女兒死去時他撕心裂肺的哀嚎中發現，就好像眼看著一個潛伏在內心的惡魔終於挑准了時機蹦出來給他以最大的打擊，卻無能為力。

麥可妻子凱的離去或許並沒有給年輕的麥可帶來痛苦。因為凱愛麥可，而麥可更愛家庭。麥可最愛的人早死在了西西里，他人生中的愛情雖然早已死了，但不代表他不需要一個家庭。麥可需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然後好去安心管理自己的家族事業，所以他挑選了凱這個與其說合適不如說「方便」的角色。正是他挑選了這個不「合適」的妻子，讓他的晚年顯得更加孤獨。凱並不是傳統的西西里人，她是整個家族各個方面的外來者。自欺欺人是她生存在這個黑幫家族的唯一信念，對麥可的愛也是她堅持沒有離開他最重要的原因。然而在她眼裡已然「走火入魔」的麥可慢慢地不可救藥起來，已經不值得自己欺騙內心強留下來了。

一切都是為了家庭，一切都是因為家庭。麥可就這樣失去了自己的小家庭，他是被家庭拋棄的，為家庭所不理解的。於是很多人說麥可比不上他父親最大的一點就是他沒有父親那樣幸福的家庭，因為一個男人最大的失敗 莫過於家庭的失敗。可是誰不想成為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呢？當責任降臨，一切不仁慈，一切多疑和殘忍若都是為了保護家庭，那麼即便被家庭拋棄也就變得無關緊要了。人老了總會感到孤獨，似乎得到了權勢，得到了金錢，但其實就是一無所有。老年麥可總是垂著手、低著頭，因為他感到了空虛，以及半個身子已埋入地下的悲傷。

麥可做錯了什麼呢？他保護了自己的家人，保護了自己。他得到了該得到的和不該得到的報應。最後，作為一個老人，在對自己的責問的痛苦中孤單地死去。他不該後悔已經做過的、正確的事情，他傷害了一些人，卻留住了更多的人。因果有報，他的命運本就如此，本就和他那偉大的父親不同。

教父死的時候甘於放手，麥可死的時候不能瞑目。他不敢去見他天堂裡的父親，哥哥，更不敢面對周圍還活著的親人。一個老人，年輕的時候要做滿多少壞事才能得到如此下場，受到這般折磨呢？從父親受傷開始，麥可因為害怕失去自己的一切為家族而戰，最後仍是丟了一切，自己卻還能苟延殘喘。

電影第一部是根據馬里奧·普左原著為基準，後兩部就是作者對於麥可人性的再思考。作者的觀點正如如麥可自己所言，他是個偽善的人，偽善是身不由己的虛假，並不是罪惡的源頭。與其說麥可值得理解，不如說他值得同情。這是個壞蛋，拼盡一生保護家人的故事。如果給麥可一個機會，他絕不會選擇成為麥可·柯里昂，絕不想臨危受命，絕不想老無所依。或許他可以成為一個藝術家，或許這又成了另外的故事。

有人說這是一個好孩子學壞的故事，我不讚同。這個孩子本身就是這樣的，他走向殺戮的每一步，都是驗證上天的安排，都是合理的、可被解釋的。麥可壓根兒就不是好孩子，他也並沒有變壞。他只是芸芸眾生中循規蹈矩的一個普通人，憂鬱和悲傷浸泡著他，身不由己牽絆著他，責任和道德侵蝕著他，最終他的靈魂殺死了他。就像我們正活著的每一個人，我們終有一天也會被自己的某部份殺死，就算我們和麥可一樣命硬，終有一天，它也會奪走我們除生命之外最寶貴的東西。

還好麥可終於死了。

死亡，就是這個殘忍的悲傷故事裡最善良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