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
2014-12-29 18:56:25
歷史的戲台,姜文的戲法
文/故城
姜文曾在自己的詩作中寫道:「一代人來,一代去,太陽照常升起。浪子佳人,侯王將相,去得全無跡。青山嫵媚,只殘留幾台劇。」 這大概是姜文精神世界的真實寫照,也是姜文所有導演作品的總劇本——只為尋找歷史中不為人知的「嫵媚」,歷史記憶里殘存的「幾台劇」。
■歷史的戲台
從《陽光燦爛的日子》開始,姜文就開始搭建屬於他自己的戲台,從乾坤難蔽日的《鬼子來了》,到望盡天涯路的《太陽照常升起》,再到濟世終歸田的《讓子彈飛》,戲台上演的這這些劇,都帶有姜文鮮明的個人風格。戴錦華說,姜文的個人風格就是對歷史(記憶)的個人化書寫。所謂個人化書寫,並非建立在「作者電影」之上,而在於他切入歷史與社會的角度,「避重就輕」、另闢蹊徑,展現了與主流歷史正劇截然不同的生命狀態及其生存環境。
《陽光燦爛的日子》發生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姜文有意將許多人們習見的文革符碼(大字報、紅衛兵等)剔除,展現超越我們傳統認知的文革裡的「第三世界」(劉心武《「大院」裡的孩子們》)。所謂「第一世界」,即文革中既得利益者所構成的世界,《決裂》、《春苗》等電影均是以「第一世界」為視角展開敘事,觀眾能從這些作品裡看到一種積極向上、洶湧澎湃的「革命熱情」;「第二世界」是指在文革中政治上遭受打擊、或遭受牽連的群體所構成的世界,《芙蓉鎮》、《霸王別姬》便以「第二世界」人們的生死歌哭構建敘事基調。而《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馬小軍這群軍隊大院的孩子們,在「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都處於極度緊張、充滿「責任」時,卻顯得與世無爭。他們處於青春期的浪漫、激情和衝動之中,沒有使命感也沒有緊迫感,他們是文革的另一塊拼圖,《陽光燦爛的日子》似是向某種官方說法索取的個人敘述。
這種個人敘述,像是姜文的某種情結或「作者風格」,在他第二部導演長片《鬼子來了》裡,表現得更為明顯。《鬼子來了》發生在抗日戰爭即將勝利之際,在許多人認知當中,此時的中國應處於「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無畏無懼、一往無前」的抗日情緒中,而姜文則「一意孤行」,視角對準了掛甲台村民為了保命對日本俘虜的種種讓步、妥協,觀眾看到以馬大三為首的村民,對民族生死存亡漠不關心,極盡其能的討好日本俘虜和「漢奸」董漢臣。觀眾從《鬼子來了》裡,看到的是百姓的看客心態、「阿Q精神」和奴性心理,正所謂「亡國順民」,那大概也是抗戰時期的另一塊拼圖,是我們在官方說法中難覓的另一種真相。
《讓子彈飛》來到了北洋時期,這大概是中國近代史上思想最為活躍的時代,外來思潮與傳統文化碰撞激盪,「德先生」和「賽先生」醞釀發酵,民主意識開始躁動,為若干年後的「五四運動」積蓄力量。今天的歷史教課書大都強調軍閥割據的亂世背景,各類梟雄輪番上陣,菁英階層的歷史推動作用,更是被濃墨重彩。而姜文則施展乾坤挪移,將視角對準「鵝城」(鵝是從眾的,總是跟隨別人的行動)這樣一個被大時代邊緣化的小縣城,塑造張麻子/張牧之的「革命者」形象,試圖在亂世中實現所謂「天下大公」之理想。然而深受黃四郎荼毒的鵝城百姓,對這場張黃斗卻意外平靜和麻木,他們以看客的心態,觀望和等待,以便在這場爭鬥中伺機站隊,準確的選擇勝利者,而不論道德、正義或情感偏好如何。在姜文看來,鵝城百姓也是北洋時期中國人民的一個縮影,這個縮影很少被歷史提及,卻在之後的幾次歷史進程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抗戰(《鬼子來了》)、大躍進和文革(《太陽照常升起》))。
■姜文的戲法
《一步之遙》是《讓子彈飛》的延續,時間仍對準北洋時代,只是地方從一隅鵝城,挪到了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上海。但看戲的民眾似乎沒有變,還是掛甲台(《鬼子來了》)和鵝城(《讓子彈飛》)裡的那些百姓,只是這台大戲變得活色生香了許多。
《一步之遙》的故事原型來自於上世紀20年代的「閻瑞生案」。曾在上海灘花國群芳選舉中榮登「花國總理」的蓮英,被閻瑞生以乘車兜風為由接走後下落不明,直到一週後,蓮英的屍體才在徐家匯附近的麥田被人發現,她佩戴的珠寶首飾被搶劫一空。隨後,新華書局出版《蓮英被害記》,用熟悉蓮英身世的嫖客現身說法;大世界、笑舞台和法租界共舞台等相繼上演海派京戲《蓮英劫》、文明戲《蓮英被難記》和《閻瑞生謀害蓮英》;法國百代公司錄製《閻瑞生驚夢》唱片,一時上海灘大街小巷都能聽到有人哼唱「你把那冤枉的事對我來講」;「中國影戲研究社」拍攝影戲(即電影)《閻瑞生》,影院門庭若市,來往觀眾絡繹不絕。各方媒體,幾番演繹,你方唱罷我登場。
姜文拍攝《一步之遙》,看重的不是「閻瑞生案」本身,而是案件的餘味,一樁不甚離奇的情殺案,如何被媒體和民粹操弄成一個艷情神話,而市民們只管看大戲,在五花八門的演繹中尋找可供玩味的「意淫」和「真相」。於是,《一步之遙》裡那些市民,饗閱完顏英(舒淇飾)屍體暴露荒野所「意淫」的香艷八卦,毫無愧色,樂此不疲。他們像極了《鬼子來了》和《讓子彈飛》裡的那些看客,像愚民一樣被動觀看、盲從,又像阿Q一樣善弄自欺欺人術。他們接受象飛田(葛優飾)的官方口吻,也從王天王(王志文飾)的野段子獲得消遣,前者用一個個替死鬼,賺取政治資本(或掃除政治異己),馬走日是他坦蕩仕途的墊腳石,後者則在低級趣味的戲仿和做秀中,滿足眾人獵奇心理,馬走日則是他追名逐利的搖錢樹。影片中,姜文有意放置了模仿莫斯科紅場閱兵式、納粹藝術家鼓動戰爭的宣傳片,觀看者無一例外的麻木、冷漠、愚昧,他們接受各種各樣意識形態的洗腦,說到底,是隨波逐流者,歷史的目擊者,也是隱形的劊子手。
在這場名人添油加醋、逢場作戲,百姓冷眼旁觀、坐享其樂的世界裡,誰還會去關心馬走日冤否,是死是活?就連「哀其不幸」的武六(周韻飾),也被整個社會輿論推著,在她導演的電影中將馬走日塑造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狂魔——夜黑風高之夜,讓後者戴上象徵禽獸的面具(活生生《漢尼拔》的形象),在眾目睽睽下「重現」虐殺完顏英的「犯罪」現場。應該說,武六拍攝《馬走日》的初衷是還原真相,她也盡力讓自己的攝影機不說謊,但事與願違,她被權貴、輿論綁架,初心難成,而那些愚民觀眾又怎是自己幾聲「吶喊」便喚得醒的?
值得玩味的是,姜文在《一步之遙》裡設置了電影中的電影(「戲中戲」)橋段,武六拍攝《馬走日》講述「馬走日案」始末,姜文拍攝《一步之遙》拼接「馬走日案」原委;《馬走日》的觀眾是上世紀20年代的上海百姓,而《一步之遙》的觀眾是百年之後坐在影院的你我。姜文這樣安排別有深意,他讓自己現實中的妻子周韻飾演武六這個角色,充當自己在電影裡的代言人,這便在黑白默片《馬走日》與彩色有聲電影《一步之遙》之間搭建了一條隱秘通路,看《馬走日》的觀眾,受人愚弄、麻木冷漠、犬儒至上,而看《一步之遙》的我們不也如此,不也繼承了我們國民性裡的「看客」心理、「阿Q精神」和「犬儒主義」。
記得《太陽照常升起》裡,姜文借瘋媽(也是周韻飾)之口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傻子在井邊繞圈,嘴裡不停地念叨『十三、十三、十三……』一個聰明人路過說,『傻子你真是傻,怎麼老數一個數』。於是好奇到井邊看。結果,『咣』一腳被傻子踹進井裡。然後傻子繼續繞圈,開始念叨『十四、十四、十四……』」。觀眾看到此處都在樂,誰會介意自己目睹的是場恐怖的連環謀殺案?或許姜文覺得他在《太陽照常升起》裡講得故事不夠清楚,於是換了個思路,同樣的故事用《讓子彈飛》再講了一遍,發現觀眾還是像看阿Q一樣在看熱鬧,譏笑電影裡的人物,於是這次姜文聰明了,《一步之遙》「偷師」《日以作夜》、《楚門世界》、《神聖車行》等大師經典技法,用「戲中戲」手法揭示現實與歷史的同構性,讓觀眾看到那個手持「精神勝利法」而得意洋洋的自己。
■歷史的一步之遙
《一步之遙》的野心不止於此。姜文在影片伊始,便以莎翁名句「to be or not to be」為本片定下基調。隨後又別有用心的補上曹雪芹的那句「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開始討論歷史有無真相的問題,這是電影史上諸多偉大電影的共同命題,《羅生門》、《公民凱恩》都在討論此話題。
影片中,姜文用一段向《月球旅行記》、《E.T》致敬的奇幻畫面,懸置了完顏英的死因。不僅觀眾沒有看到那晚麥田裡發生了什麼,連當事人馬走日也不記得那晚發生了什麼。直至影片結束,完顏英到底是怎麼死的,仍然是一團撥不開看不清的迷霧。於是,各方的解讀和演繹,都可看作表象接近真相的一種途徑,這些表象共同勾勒出一個中國版的羅生門。
影片中,姜文借王天王之口,說了庫列肖夫的實驗——把一個男人的臉,跟一個嬰兒剪輯在一起是慈祥,跟女人屁股剪輯在一起是流氓——暗示案件真相可能已經並不存在了,因為每個真相見證者,都會選擇那些有利於自己的話說出來,而屏蔽掉那些對自己不利的細節,正如黑澤明《羅生門》的結尾所言:「人們說謊,往往並非有意說謊話,而是真的以為自己說的就是事實;每個人都會啟動一種機制,能把自己不肯承認的事情,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下意識地、自然而然地忘記和修改,以求心安理得。」因此,在所有對完顏英死因的解讀中,象飛田代表官方口吻,他一方面承認馬走日殺人,用一次次抓到假馬走日,平民憤,增加自己作為政治明星的曝光率;而王天王則代表民間意願,他誇大馬走日謀殺過程的戲劇性,用完顏英的人偶造型製造惹人眼球的暴力場面,滿足觀眾對謀殺過程的無盡遐想;馬走日則代表個人意志,他不願去回憶那晚發生的事情,並找到可以搪塞一切的理由(嗑藥),讓自己不至於受良心譴責。
姜文在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也曾使用過類似方法,成年馬小軍在影片之初開宗明義便說,北京二十年來變化之快,已使他分不清幻覺和真實了。影片中,一方面是馬小軍與米蘭戲劇性的相遇、相戀並最終失戀,「鄉村騎士」的幕間曲強有力地肯定了他對米蘭的感情;另一方面則是畫外音懷疑上述「真實」,一個成熟的馬小軍對幼時個人記憶的不斷修正和改寫。於是,馬小軍和觀眾都疑惑了,到底他與米蘭的感情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覺,還是因為扭捏而不願承認?
同樣的問題,姜文在《一步之遙》裡又問了一次。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歷史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影片裡,姜文在花域大會的舞台上,不斷重複,並自抬身價:今天我們見證歷史,今天我們創造歷史,今天就是歷史!他強迫觀眾相信當下是真實存在的,放在任何歷史時代都能成立,影片中所交代的事也是歷史的組成部份。但與此同時,觀眾看到姜文各式各樣的、向電影史上的經典致敬的橋段,《教父》、《芝加哥》、《大獨裁者》、《迷魂記》、《甜蜜的生活》、《八部半》、《放大》、《公民凱恩》、《美國往事》、《2001太空漫遊》、《對她說》、《計程車司機》、《馬路天使》等,都被姜文拿來戲仿,這並非喧賓奪主,而是姜文的障眼法,他通過這種方式,製造一種似曾相識又滑稽虛幻的假像,又告訴觀眾一切都是假的。姜文的邏輯其實很簡單,他承認歷史不一定有真相,真相對於歷史而言,早已是一個「幽靈」的存在,因此他拒絕與歷史和解,也拒絕被歷史綁架。同時,他也不知道真相是什麼,所以他想方設法、絞盡腦汁,混淆是非真假,拒絕遺忘歷史,也拒絕提供任何明確的答案。唯一的答案可能就是這點題之筆——一步之遙。影片首尾,姜文借馬走日之口講了同一個故事,「機智的我,給老佛爺獻計剪辮子。清初就有剃髮易服的政策,當時是用於民族壓迫。而到了晚清,忽然變成了革命一記除舊布新的良方。」馬走日當年獻剪辮子的主意,本是討好慈禧之意,可誰想糊里糊塗竟成革命的一記良藥。這樣,或那樣,這「一步之遙」中的千種風情,又更與何人說。
《海南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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