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31 08:20:30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看過了電影,看過了豆瓣的6.4。姜文之為姜文即是他從不浪費筆墨和時間做無意義的詮釋,作為始終相信這一點的鐵桿粉,我知道他又犯了《太陽》的毛病: 隱喻。
姜文的片子,玩隱喻的片子,看一遍,肯定不敢說看得懂,答應了自己和諸位寫篇影評,不敢說解讀得對,但大抵能解釋得通。
一、 故事
1. 完顏英與革命
開場響起理查·施特勞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紅太陽要怎樣升起,to be or not to be的莎士比亞之問,這是一個人的問題,也是大傢伙的問題,更是一個時代的問題。在一個冒險家的樂園裡,你選擇以怎樣的方式鑄就你自己的歷史,怎樣參與到這個大時代的塑造,是做個冷眼檢審的旁觀者?還是做個一擲千金的賭徒?Whatever,我們都是歷史的參與者。
心愛的葛施里尼小姐嘲笑你是大革命後的「new money」,沒有貴族范,缺乏傳統,不懂尊重人,是啊,「求人辦個事連個您字都不會說」。整個近現代史開始,不就是一個中國人一直沒面子,卻想要掙面子的歷史嗎?慈禧老佛爺為了「向世人表明一顆想往前走的心」,敕令剪辮子,可"自己想剪辮子和讓人逼著剪一樣嗎?" 自己想往前走和讓人逼著往前走一樣嗎?一個大雪夜,幾罈酒的宿醉就民國了,歷史就是如此荒誕。
在卡爾·泰克的《舊友進行曲》中,「環球第三度花域總統總決選開選了」,真是「壯哉洋哉不亦幸哉」,這場包容大氣有腔調的盛事,吸引了全世界爭相逐鹿。長達8分鐘的大腿舞,出演的都是外國人。作為主持人,一個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道德良心測量者」;一個是「善審勢,故寬嚴有度,公眾姿勢確定人」,這本是來自武侯祠趙藩的對聯,用來形容馬走日和項飛田,實為反諷:良心測量者恰恰沒良心,確定公眾的人反過來連自己的命都被公眾所確定。這場舞女大賽試圖探尋的是「全世界有沒有一個統一的美的標準」,有沒有一個真正的普世價值。作為公開賽,誰想參加都能參加,英、法、日、美、俄、意、奧、德,這麼些勢力,該念誰的經?「念誰的不念誰的都得罪人」,你是中國人,這一點得「懂事」。
可無論是美利堅還是歐羅巴,無論是普世的母愛還是普契尼的《我親愛的爸爸》,最後的花魁還得是完顏英,為什麼?因為她能顛覆一切的「板上釘釘」,因為她甚至能點得起垂暮之人「心中的火焰」。軍閥混戰,誰能停戰?完顏用類似《共產黨宣言》的一段話,為所有人灌輸了一套極具鼓動性的價值觀:「每個人都往外給,這個世界不就和平了嗎?」消滅私有權,這個世界不就大同了嗎?她要把「所有的一切的徹底的」,把「過去、現在、未來」統統捐出,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就擁有了全世界。「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像嬰兒出生的臉,每一天陽光照耀的露珠是新的,花朵是新的,每天早上醒來的你我是新的,華燈初上的每一個夜晚每一嫁都是初嫁,愛的秘訣就是把每一次當做第一回。」不斷的革命,不斷的刷新,唯有一張白紙,才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畫最新最美的圖畫。「要嘛你娶我,要嘛你掐死我」,要嘛一切,要嘛一點沒有,這是完顏英的邏輯,這是革命的邏輯。
完顏英要嫁人,革命者想為自己找一個歸宿,在「全世界都看著這個花國菁英」的時候,她把所有的愛都給出了,但在克萊斯勒《愛的憂傷》中,她也渴望這個世界能給她確定無疑的愛。她要一場婚禮,她希望像革命一樣的愛情可以有一個終點,將所有的秩序確定下來,她希望這個締約是西式的,雙方宣誓「I do」。馬走日嘲諷,所謂的I do不過是bull shit,契約中的承諾、宣誓和那斬釘截鐵的確信不過是為自己尋找一個僭主,並以出讓自由為代價。而所有的僭主,凱撒大帝、尼祿、喬治二世雖帶來了秩序,可都下場悽慘。馬走日說自己是孩子,他不相信契約,他也不想就此捨棄自由。
在韓德爾的《德意志舞曲》的伴奏下,鴉片,打槍,飆車,做夢,唱歌,解放月球,極致的瘋狂,極致的自由,這之後還有什麼?「哪裡都去,哪裡都不去」,最後還能去哪?
2. 武六之為知識分子
「在海邊拍日落,去泰山拍日出。」從武六一出場,她就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試圖用鏡頭拍下真實發生的一切。她「最見不得別人在她面前說瞎話」,為此還踢斷了馬走日的雙腿,她是科學的化身(機器人),她有著理想主義情結(似唐吉可德站在風車下),她信奉「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絕對不能裝。」花域大選眾人皆醉,唯有武六酷酷地游離於眾人之外,她要做中國的盧米埃爾,她總試圖站在最公正的立場上去還原事實的全貌。
完顏英死了,馬走日成了殺人犯。伴著帕格尼尼《隨想曲》第13首,武六完成了她的默片作品——《槍斃馬走日》,以「馬走日可恥落獄,項飛田大顯神通」為最終結局。然而這部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作品最大的問題是,殺人的全部經過沒有人見證,完全由漫畫完成。如何將這「歷史的第二個柱子」豎立起來?武六想到讓馬走日面對自己的罪惡,重新演繹一遍殺人的經過,使故事完整,使邏輯完成。
根據日下部的故事,武六交給馬走日一個任務:在戲劇里出演殺人犯,演出後成為阮青山。馬走日安慰自己,「我沒殺完顏,完顏卻因我而死」,懷著這樣贖罪的心態,他裝扮成殺人犯。然而當他一次次揮起刀,演著殺人的過程時,當他背叛真實的自我,而坐實他人對自己的判決時,他終於演不下去了,他無法忍受本我和自我之間的衝突,他感到他「殺」的是完顏,卻也同時「殺」了他自己。在馬走日這個人內部,他無法完成自我對自我的革命,無法否棄全部的歷史而令自己成為一個全新的人。對一個真誠的人而言,自裁是是最為深重的罪孽,即便成為了阮青山,徒有肉身又有何意義?正如片子結尾他說:「我馬走日要嘛他殺,要嘛殺他,我怎麼能自殺呢?那多不講究啊!」
武六摘下他的面具,瞪大雙眼,厲聲問道:「我能相信你嗎?」她最終選擇相信,選擇站在正義一旁為馬走日洗冤,主張重新審理整個案件,還原真實的歷史。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武六再也不能繼續做一個冷眼旁觀的人,她的正義感,她對真相的尊重和對弱者的同情,使她不得不深深地涉入整個事件當中,成為歷史的一部份。
弔詭的是,她選擇了忠於真相,忠於情感,忠於自己,卻要和在此之前全部的自己為敵,包括她《槍斃馬走日》的電影,包括她以權力和財富作為第一訴求的家庭。超越階級,超越一個小的我,而在事功之中完成對「真」的還原和求索,這是知識分子的使命和職責。
從回憶相識到在火車旁目送,迴蕩的曲子是蘇格蘭民謠《羅蒙湖》,講述的正是那個他們相遇時提及的蘇格蘭傳說。
馬走日去世時,唯一想知道的是,武六怎麼樣了?是啊,作為良知和真理人格化身的知識分子群體的運命,在每一個時代下,都是怎樣的?又該是怎樣的?
3. 王大王與意識形態
在馬走日「潛逃」的兩年里,名角兒王大王將上海劇《槍斃馬走日》出演了上千遍。這部以醜化、臉譜化馬走日為中心思想的片子,叫好兒叫座兒深得廣大人民的喜愛。「認認真真演戲,老老實實做人」本是藝術工作者該秉持的本分,但是現實卻是,藝術往往淪為了權力的嫁衣,成為意識形態的工具。
「把一個男人的臉,跟一個嬰兒放在一起是慈祥;跟女人屁股放在一起是流氓!」重要的不是事實是什麼,而是觀眾應該信什麼。王大王給出了聰明的方案,令統治者歡喜,一拍大腿叫道:「幹大事兒還是要靠搞藝術的!」王大王自是翩翩然起來,可不一會兒就失了本分,被武七罵道:「你跟誰說話呢!你站起來!站直了!」
此外,王天王有關本地的還是世界的一番高論里涉及另一個問題,藝術,作為馬爾庫塞所言的「唯一擺脫壓抑社會和人的單向度的學科」,如果都使用統一的「世界語言」,還能否以「藝術」自處,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意識形態的霸權?
4. 馬走日之為歷史本身
「歷史被我們選擇,我們也被歷史選擇著」。個人的命運從不由自己所決定,既已發生的歷史如何被言說與記載更不由你決定。以武大帥、武七、項飛田化身的暴力機關、財閥勢力和官僚階層組成的統治階級,起初和馬走日合作,後來被馬走日營救,最終反過來要槍斃他。不同時候因不同需要對馬走日的不同裁處,成王敗寇的邏輯,這也是政治本身對於歷史書寫的態度。而馬走日的悲劇與其說是性格悲劇,毋寧說是因為他old money的背景,他總喃喃著慈禧老佛爺,死之前也不忘提及,他自愧民國剪辮子都是自己的錯,他懷念一切舊貴族的秩序,他對舊世界的傷逝和那精緻的貴族情結是不識時務的,因為在冒險家的時代里,只有越無底線者才活得越好。
馬走日正如他的名字,和項飛田一樣,都是統治集團的棋子,然而後者卻技高一籌(相當於馬走四個日)。忘我搭救換來的是恩將仇報,一念之差,一步之遙,卻是天壤之別,「我是正義你是賊,我是白來你是黑」。
馬走日殺沒殺完顏英?正如武七對武大帥所說:「這事重要嗎?」事實的真相是,隨著事態發展,為了一些人的利益,時勢使然,向背民心,他已不得不死。馬走日和無數湮沒於歷史的小人物一樣,一個轉身,一個選擇,一步之遙,差之千里。
馬走日是全部歷史的唯一參與者和見證人,然而他自己都不清楚那個吸了大煙,把車開到月亮上的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有沒有真正的賽二爺,他也不清楚」,真相往往是一個無法企及的地平線,只有上帝全知全能,羅生門中的人們永遠與真相有一步之遙。
二、 其他
電影中有一些東西是標準的姜文style,譬如吹巨型泡泡讓人想起馬小軍把保險套吹爆;以扔帽子作為轉換場景的必要連結;我們還聽到了《太陽》中的《母親消失》;節奏快,台詞與台詞之間永遠搶半拍,這都是我們熟悉的姜文。
善用古典音樂是姜文電影的傳統,除了上文所提及的,這部電影還有貝多芬的《大賦格》、《獻給愛麗絲》,《茶花女》中的《祝酒歌》,蘇聯軍樂《向斯拉夫女人的告別》、以及貫穿全劇,給人以巨大歷史傷逝感的主題曲《蘇爾維格之歌》。
姜文此次最大的進步是他的電影裡有了女人的位置,這恐怕要歸功於廖一梅的編劇。電影中有了女人的思維、女人的語言、女人的主體性。譬如馬走日和完顏英大段有關眼睛和海浪的討論,絲毫沒邏輯,是的,女人就是「非邏輯」的;再譬如覃賽男和女兒武六有關女人如何選擇男人的對話,讓人不禁唏噓女人「第二性」的無奈。
此外,向經典電影致敬是否構成對姜文原創性的責難?《教父》的開頭,《紅磨坊》的歌舞,《邦妮和克萊德》的飆車,《蝙蝠俠》式的監獄天井等等,這些經典橋段已然成為了電影藝術史的重要元素,在文章中引用名人名言可以,在電影中引用經典為什麼不可以?
關於結尾,馬走日作為歷史中那些真實的蒙冤者、反抗者和犧牲者,似乎早已以各種形式被這個社會斬殺殆盡,然而就在最後一幕,在一群穿著燕尾服和婚紗的人群中,在所有選擇婚姻,選擇利益聯合,選擇過世俗生活,選擇現實利益的人面前,在巨大的風車的背景下,馬走日一次又一次挨著槍子,仍不放棄對自我的堅持和陳說,做著理想主義的最後飛翔,Gone With The Bulle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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