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小眉
2015-01-01 04:00:20
鈕七爺、林黛玉,和馬走日
很久沒心思寫長文的觀後感,在這一年的結尾動動筆倒也有意義。
起初自己都感到詫異,這電影怎麼把我給看感傷了。賽金花給完顏加冕,好似天神降臨,壯麗是壯麗,卻有些悲壯。完顏和牛大爺辭行,算是萍水相逢的兩條生命,電影卻給了一個異常重的悲傷離別,幾乎覺得淒冽。遠去人的眼神和等待者的承諾大多不祥,大多成了永別的預言。
可這些感慨在我第二次看片時都被觀眾的大笑擊潰了。出了國泰大戲院,外面的街區剛好是當年的法租界,真是無心插柳。好友也大讚此片,我放了心,畢竟略記恨著前一次的同伴差點中途離場。納悶為什麼其他觀眾在一點也不好笑的位置笑得那麼坦蕩蕩,比如那場離別,好友笑著點醒我。哦,他們是笑大爺勾女不成還痴心妄想等完顏回來。
大概這電影是一面神秘氣派的厄尼斯魔鏡,照見眾人不同的念想,我偏聽見了繁華末世裡的哀嘆。譬如馬走日和完顏吃醉了煙,開車飛去月亮,就覺著,將逝的一切令人心碎。而配樂再一次用《貴妃醉酒》。細細繚繚似仙樂月上來,像《紅樓夢》「凸碧堂品笛感淒清」的意境:「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咽悠揚,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天空地靜,真令人煩心頓釋,萬慮齊除。肅然危坐,默然相賞。」外頭是紙醉金迷似幻境,兩個人痴言瘋語似將大夢歸。眼看著是良辰美景,暗地裡卻可嘆繁華勝景終不長。這種意味在武六悲哀地看著熱鬧的婚禮舞會時有,在賈政細思過一眾晚輩元宵制的燈謎後黯然離場時也有。貴妃醉酒唱的又是「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盈月下,豈不是盛景哀音?既然是悲哀的時代,無怪要醉生夢死。
而令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感知的是國泰觀眾們又一次的大笑,他們笑完顏躺在車上唱戲裝腔作勢瘋瘋癲癲。
「時代哀音」是梁啓超對清初盛世大詞人納蘭性德《採桑子 誰翻樂府淒涼曲》的評譽。詞里寫道:「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醒也無聊,醉也無聊是無可奈何的悲嘆,似是朦朧寫愛情,卻又無本事可尋。或可惜抒這對月下璧人的情態。不過,其實看完電影我立刻想到的只是葉廣苓的《逍遙津》,作家自己是葉赫那拉氏後裔,寫滿清遺老落寞往事,冷清克制不動聲色,與這電影的「聲色犬馬」大不同,我卻莫名想起。想起為躲槍子彈不得已躺到地上的鈕七爺和青雨,週遭險亂,爺兒倆心眼裡見的卻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樹、太陽、雲彩。天地變幻,鈕七爺要照舊養鳥,玩蟈蟈,吃海鮮打滷面;被日本兵踢打著,也要把爛籠子和死鳥死死摟在懷裡;是要活得灑脫,活得自在,活得值。
若是活得不值,不如死得體面。所以書末我爸爸對著鈕七爺的墳頭說:「跟您比,我們是俗人,是讓日子壓得喘不上氣兒的俗人,沒出息……」
他們都說了一個浪漫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的死。我甚至覺得馬走日若隱若現的愛情,全不如他給那黃包車師傅一袋錢,然後拉著師傅在剛落了雨的冷清街道里跑遠浪漫。可惜國泰裡的觀眾們又笑了。想來,將這種境地比作另一位浪漫理想主義者林黛玉的「儂今葬花人笑痴」也不為過。
堅硬的現實世界裡,柔軟的情懷、炙熱的愛、美好高貴的信念並不能讓人活得更容易,而是更難,倒是可以死得慷慨些,為的是我堅守的某個東西比我更值得存在。也就是傻,就是不作不死。
只是,能那麼快反應出「田」是四個「日」的馬走日竟然聽不出小日下步是為了救人犧牲自己?確實離真英雄豪傑差那麼一步。天下所有的大智慧都來源於善意和愛心。馬走日想不到那一層,心中或許還是少了點叫做「同情」和「深愛」的物質。說到性格,富餘的旁枝末節可能削弱了一些人物性格的塑造。不過姜文的故事似乎從不把重心放在人向內的審視。馬走日這個人物多半是在靠他的個人魅力支撐,也應了開頭自詡的「這麼著也行,那麼著也行」,所以有些觀眾會不喜歡吧。
再說電影本身的氣質,就回到觀月那一段,魔幻的畫面卻奇妙地貼合了古典唱詞的意境:「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在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卻忽然轉調,那玉兔原是只巨大好笑的萌貨!這麼戲謔法,我都有點懷疑自己先前看出的惆悵到底存在否?被陷入互相幹擾的兩種情緒,不怪觀眾難接收資訊。這種尷尬在片尾也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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