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遙》最準確的讀解

            姜文再次犯了淺白的毛病，淺白得近乎可愛。

            很多人說看不懂《一步之遙》，這真是此片極好的註腳。因為片中那些觀看花國大選的觀眾、那些圍觀馬走日殺人事件的觀眾，也同樣被虛假的真相玩弄於股掌之間。創作者把內心世界，把他對世界的看法扒開了外皮呈現在你面前，可你偏偏看不懂，雖然你距離螢幕，只有一步之遙。

            這一步之遙，就是無法逾越的鴻溝。

            影片涵蓋了太多的內容，有太多可以讀解的角度。所以各種影評提供了五花八門的思路，但是都沒有觸及最核心的層面。在評論《少年派》的時候我就已經說過，廚師把一道菜端上來，你首先要搞清楚這道菜是什麼，再去分析他放了哪些調料。譬如本來做的是毛血旺，你卻當成了紅燒蹄髈，琢磨著應該少放些辣椒多放些糖。這即使不是南轅北轍，也已足夠因小失大了。

            看懂《一步之遙》的關鍵，是看懂武六、馬走日、完顏英這三個角色的定義。

            先說結論，這三者，是同一個人的不同側面。也就是本我、自我、超我。

            把過去、現在、未來，統統捐給全人類，直播時完顏英向地球喊出這樣一句口號。聚光燈下她的面孔發著光，全世界張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合攏。那一刻她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這個角色是馬走日的超我，代表著馬走日靈魂最崇高的一面，也可以說是理想、信仰、抱負等等任何便於你理解的詞。你以為馬走日為什麼在談到大清滅亡時哭泣？因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有能力力挽狂瀾卻功虧一簣，因為作為一個滿清族人他見證了自己民族的隕落。他的抱負有多大，他的悔恨就有多深。所以絕不要以為馬只是個長袖善舞的掮客，他的眼淚已經第一時間給出了提示。所以馬說她與自己不算青梅，只是竹馬。因為這種理想主義是在後天形成的。

          但理想在現實面前總會覆滅。所以當完顏英執意要馬走日娶她時，馬拒絕。這裡面有幾層意思：首先，人不可能僅僅以超我的面目存活於世間，只有把信仰埋藏起來，才可以生存下去。崇高的理想對於一個人是靈魂的提升，但人同樣有七情六慾等不那麼崇高的一面，所以若與崇高聯姻，則理想會反過來把人捆綁在道德製高點上，這同樣是一種畸形。這一點從馬走日對於鍾三兒的不忿就可以看出，超我所要求的奉獻，已經超越了自我的侷限，這必然導致分歧。

       其次，如馬所說，我已經是你的，所以你不能讓我娶你。理想已經在我的血液里，我無須把它寫在臉上讓世界圍觀，因為這無非是「做給誰媽看」的問題。這又引出一個有趣的插曲——「結婚」這個概念，在影片裡有特殊的含義。武六的父母都談到各自結婚是出於現實的考慮，而在片尾的大批新郎新娘里，項飛田和武七也作為一對新人出現（更不必提武七在和項通話時自慰，項則曖昧地摸弄著電話線。以及我們有理由相信，此二人之所以會被大帥抓起來，正是因為勾搭成奸）。這一切細節已經表明，在片中「結婚」代表著形式上的完整以及內在的錯位和分崩離析。所以在這個前提下如果馬同意與完顏結婚，則反而意味著馬在內心世界裡與自身的信仰背道而馳。

          接下來說武六。導演身份的設定、「想成為中國的盧米埃爾」，再加上火車、海洋等大量主觀情緒鏡頭的運用，武六這個角色是姜文自身情懷的投影這一點是非常明顯的。大帥夫人的一句話最直白：你就是一分鐘的荷爾蒙。而武六的回答更直白：我這一分鐘的荷爾蒙，頂你一輩子。對影像的熱愛、對異性的愛，這些都是道德無法掌控的本能，所以武六就代表著馬走日的「本我」。當馬走日費盡心機把崇高的「超我」完顏英捧到台前時，他的」本我「武六正在台下光線較暗的地方，透過攝影機觀察著他——這三個人物一出場就已經把各自的關係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所以馬走日說，在完顏英面前總是裝不正經，而在武六面前卻不由自主地想裝正經。因為越是崇高的真理，越是無法顯山露水地冠冕堂皇，這會顯得可笑甚至招來非議。而對於七情六慾等一些本能反應，已然從猴子進化過來的人們卻往往羞於啟齒地一本正經。這一句台詞直白地揭示了馬走日的」自我「身份。所以《一步之遙》通篇最大的主題，就是「自我」的何去何從。面對「超我」完顏英拋來的橄欖枝，「自我」馬走日選擇了拒絕，並在迷幻的麻醉中令易碎的「超我」隕落。崇高太完美，只能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存活。所以我們看到舒淇身著白衣安祥的躺在地上，甚至嘴角帶著微笑。過度曝光的唯美處理讓這一切不那麼悲傷，這的確是最好的歸宿了。至此，我們的主人公已經失去了靈魂的崇高，從光鮮亮麗的公眾人物淪落為藏頭露尾的無名小卒。他本應這樣生存下去，就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為什麼會落網？很多評論說是因為王天王污衊他殺人，錯！這不是重點，他已經被所有人誣衊為殺人犯，何必在乎這個？他之所以控制不住痛打王天王，是因為王高舉大刀把「完顏」——也就是馬的「超我」劈成了幾段！這一點在馬揭下面具時也說得很清楚：完顏不該被這樣對待。這也是為什麼他在片場刀劈「完顏」後再次失控——作為一個人，我已經放棄了崇高的靈魂，我認了，但世界不該質疑我曾經擁有的崇高，因為這是支撐我活下去的理由。所以馬可以接受逃亡，可以接受被誤認為殺人犯並且親身飾演殺人犯，但不能忍受靈魂的唯一淨土被侮辱踐踏。

         「自我」面臨著被槍斃的命運，這個時候「本我」按耐不住要開始行動了。但是馬走日之所以只能「走日」，恰恰是因為夾在」超我「和」本我「之間，既做不到捨身取義無私奉獻，也無力對抗世俗選擇真性情。面臨著殺身之禍，他居然還能夠顧及著武六的母女之情，選擇獨自離開武六的庇護。當然這裡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保護自己的「本我」不受傷害。當信仰（超我）已經缺失，一個人唯一剩下最寶貴的東西，便是生命原初的動力（本我），比如對電影的愛，比如對異性的愛。「你醒過來幹什麼，睡著了不就不用挨這麼一下」，把信仰暫存在月亮上，把夢想藏匿於暗室中，然後隻身赴死。當他如唐吉坷德一般在風車下振臂疾呼，這一幕的象徵意義無比強烈——「台下」一對對「夫妻」像潮水般湧來，他們通過向世俗的妥協和對功利的趨附，結成了各種形式上的「完整」。相比之下，失去了「超我」和「本我」的馬走日，此刻在「台上」是那麼形隻影單。他是如此地不合群，以致於註定被擊落殞命。但在中槍落下的時刻，馬走日仍然拋出了問題，那就是誰能告訴我武六怎麼樣了？這個刻意使用間離效果，直面螢幕前的我們提出的問題——這個「武六」不僅僅是馬走日自己的，也是我們的——姜文（請注意這裡使用了姜文而不是馬走日）是在問我們，在拋棄信仰（或許就從未有過），與現實狼狽為奸之後，我們內心深處的那份真怎麼樣了？他是在問自己，在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講了這麼一個譁眾取寵的故事之後，他視若珍藏的那份電影之夢，那份試圖點醒眾生的救世之心，有沒有改變哪怕一個螢幕前的觀眾？

          影片的骨架分析完，再看看附在上面的皮肉。

          一開場就出現的「王婆刀魚面」（我記不清是不是刀魚了，就這麼叫吧）的段子意味深長，「王婆」代表什麼？「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王婆就是自豪自尊，自己覺得自己好。而「鍋氣」可以根據音譯理解為「骨氣」。第一場戲是在說什麼？是武七被外國人瞧不起，所以來求助於馬走日。在這裡武七代表著整個新生代中國(人)，而「他們都說我只能來找你馬走日」，就恰恰在點我前面講的本我自我超我的題——整部影片就在講自我的何去何從，片頭的這個批註就給它規定了一個更具體的語境：中國（人）的何去何從。外國人為什麼瞧不起中國，因為覺得我們一沒自尊二沒骨氣。到這裡我再提供一種解釋：王婆還可以理解為歷史，因為王婆是王婆刀魚面的始作俑者；然後鍋氣可以理解為「當下」，因為剛從鍋裡盛出來才會有鍋氣。從這個角度理解的話，外國看不起中國的原因就是，既失去了歷史的傳承，造成文化的斷代，又不注重當下的生存質量一味地透支著未來，如環境問題、道德問題等等等等。（也就是既沒有過去，也沒有現在，那麼未來呢？所以完顏英在後面給了一個呼應：我要把過去、現在、未來都捐出去。）所以武七會講得動情忍不住哭泣，這不僅僅是關於義大利姑娘的問題。

           從這個角度往下看，影片就變成了探討中國出路的問題。花國大選說穿了就是全球化的具象體現，而完顏英則代表了無條件的輸出，從起初不肯上台爭冠，到勉強上台後提出裸捐，過去現在未來，全部捐出去。再結合完顏英只要西式婚禮等種種細節可以看出。完顏英這個角色的設置，是影片在拋出一條中國出路，：面對西方列強，中國可以採取全盤接受，在文化、經濟等各層面融合而非抗拒。那麼姜文怎麼看待這條出路呢？馬走日對「i do」的評價已經鮮明地提出觀點：do就是屎，這條路行不通。所以影片會別有深意地安排完顏英死於鴉片這一西方輸入中國的迷幻劑。

           接下來馬走日向父輩們尋求出路，比如覃老師，比如武大帥，但最終馬走日還是成為權力制衡民意脅迫甚至小人作梗的犧牲品。唯一有希望殺出一條生路的就是依靠武六，也就是對權力與規則的反抗。但這條路真的能走通嗎？當自己父母的結合都完全是功利主義的產物，當自己的兄弟姐妹親朋好友乃至全世界都是權宜之計的同謀者，在這樣一張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下誕生的「武六」（請注意這裡用了引號），真的能任性地憑著本能逃出生天嗎？關於這個問題，姜文給出了答案，又沒有給出答案。武六只能打掉母親車上的喇叭，卻不能真的弒母，只能拒絕接受洗腦，卻無法改變權力者的思想。馬走日中彈卻沒有流太多血，從高處落下卻向上飛走，所有的懸念歸結於一句對觀眾的拷問「武六怎麼樣了」。所以姜文會不厭其煩地重複「你們創造歷史，你們就是歷史」，出路在哪裡？在我們每個人手裡。

           所以這其實是很淺白的故事，淺白到姜文生怕觀眾看不懂，不停地動用各種暗示甚至明示來點題。最直白的就是「四個日」。相一步就可以到達田字對角線的另一頭，但馬卻需要四步才能到達同一位置。所以這一步之遙，要追趕起來難於上青天。本是同一起跑線的馬走日與項飛田，一夜之間各自跨入無法回頭的界限。本來可以改良的滿清，一頓酒的時間錯過了自己剪辮子的機會。這是馬走日與項飛田的距離，也是中國與世界的距離，更是本我、自我、超我之間的距離。有個特別好玩的片段，馬走日在風車下又講起剪辮子的老故事，這時子彈從各處飛來，但都沒有打中。馬走日說：「看來有人不想讓我說下去了，但是您能打準點兒嗎？」哈哈，不知道電檢處的同志們看了有何感想，姜文這些年的作品，刪來刪去都沒刪到點子上，只盯著性啊暴力啊這些無關痛癢的戲份，智商和鑑別力實在是令人著急——當然，姜文只是在說敵人槍法太差，絕沒有諷刺的意思，上述言論純屬我本人牽強附會，這個話題就此打住，當我沒說。

           但直白之餘，影片舞台化的表演風格和刻意堆砌的繁瑣對白，再加上姜文對於多種電影類型的致敬和拼貼，導致絕大部份觀眾的閱讀障礙。在同樣的問題上，李安處理得就平和許多，其實《少年派》和《一步之遙》可以看作同一部電影，只是講故事的手法不同。《少年派》也是絕大部份人看不懂，但至少可以帶著孩子當冒險片看。相比之下《一步之遙》就遠沒有這麼平易近人，姜文壓根沒給你各取所需的機會，要嘛全部，要嘛一點不剩。要嘛心領神會，要嘛罵著離場。偌大的汪達放映廳，只坐了9位觀眾。而就在前一晚的《智取威虎山》，這裡曾座無虛席。《一步之遙》和《智取威虎山》得到截然不同的市場反饋，這是必然，也是悲哀，甚至是完美。看到武七對馬走日說出「看著你要被槍斃，我怎麼這麼高興呢」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王思聰對影片的吐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行為藝術，令戲裡戲外的兩個世界，達到了不能再完美的統一。

            Today is history，history is today.

（全文完。作者：沈聰）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