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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蔔特別圓

2015-01-01 23:06:59

希氏怪味豆——《怪屍案》


      原載《看電影·午夜場》
      希區柯克的電影,多是技巧本身所帶來的觀影樂趣要大於影片主題所帶來的思考。儘管【愛德華大夫】或【驚魂記】能夠由心理分析方法大肆挖掘出可供論述的主題,【鳥】能夠令人充分體味蔓延遍野的末日情緒,【三十九級臺階】這類顯得陰鬱的間諜片也多少要受戰爭氛圍的影響,但心理分析、末日情緒、戰爭扭曲人性這些主題本身,最終仍將要成為希區柯克用以設置懸念或為劇情自圓其說的手法。有這些主題在,使得技巧至上的電影仍在現實生活的邏輯範圍內。而【怪屍案】則是一部十分特別的「純電影」,即一部在主題上顯得「空無」的電影。這電影的引人注目,完全在於電影編劇、導演技法本身生發出來的樂趣。希區柯克自己曾這樣描述「純電影」——「就像把音符譜成旋律那樣組織膠片」。希區柯克在這電影中,按照電影的本性,按照自己作為一名導演的藝術本能編製情節,製造出一個完全脫離現實的世界,倘若觀眾要從現實的哪個「主題」去討論它,都會發現此路不通,鬱悶不已。
      一具屍體:影片起初,一切元素看起來都十分希區柯克,影片所有的故事都由開頭一個小男孩兒找到一具屍體而引發,影片中的主要角色也開始先後捲入關於這具屍體的謀殺案。隨後,我們開始在一個個懸念的結扣中猜測兇手究竟是誰。懷爾斯船長以為是自己打獵的時候,放槍誤中了這個在樹林裡走動的人,他惴惴不安,要埋掉屍體;而小男孩找來媽媽珍妮弗·羅傑斯之後,珍妮弗認出這是自己的丈夫哈里,並在之後,承認自己在生氣間拿奶瓶砸了哈里腦袋而導致哈裡的死亡;在野外寫生的畫家山姆·馬洛傻乎乎的畫起這具屍體的臉,懷爾斯船長向他說明了情況,他便幫船長埋了屍體,但埋的過程中卻發現,自己的三顆子彈都都打在了別的地方,不應該打在屍體上,於是又把屍體挖了出來。但畫家為了省去諸多麻煩,又把屍體埋了回去。
      乾巴巴的老處女格雷芙莉小姐起初見到懷爾斯船長承認自己誤殺了哈里,自己便默不做聲,後來良心不安,袒露心聲,說哈里曾把自己推倒在灌木叢里企圖強姦她,於是抄高跟鞋把哈利腦袋敲了個洞,格雷芙莉小姐願意自擔責任,於是又跑去把屍體挖了出來。但是畫家同情珍妮弗的婚姻一直不幸,並與珍妮弗之間生出好感,為了兩人能結合,他們又去埋了屍體;兩人後來又發現,若是這樣埋了屍體,他們就不能合法地結婚,於是又將屍體挖出來……這幾次三番可笑無比的折騰,屍體竟被埋了四回!
      然而影片行進下中,所有人、所有事情似乎都開始與屍體無關了,每個人都有殺死哈裡的動機與可能性,可是每個人都沒有確鑿的證據,而且,這四個人明顯是小鎮上單純可愛又善良的幾個居民,他們無意去殺死誰。而對屍體案敏感的代理警官加爾文卻是個笨蛋,他的調查完全不起效用。於是,影片開始關注屍體的麻煩之外許許多多與屍體無關的話題,比如山姆和珍妮弗談情說愛;比如懷爾斯船長與乾巴的格雷芙莉小姐兩人間漸生好感,並產生愛情,他們一起共進晚餐,懷爾斯還和山姆開玩笑說:「完好秘藏的女人和蜜餞終有一天要被打開」;山姆常常跑到鎮上雜貨店讓店主維琪女士幫他多賣些畫,一個百萬富翁來了,他卻不懂得如何賣畫……於是鄭重其事被埋下去、挖出來的屍體,慢慢顯得沒有意義起來。
      放大「麥格芬」:屍體慢慢淡出故事,但到最後終究還是要有個交代。笨蛋警長加爾文步步緊逼,終於還是通過山姆的素描查到他頭上,但眾人將加爾文支走之後,葛林寶醫生的診斷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哈里是自己心臟痙攣,死在森林草地上。屍體成為屍體,到最後居然與主要角色沒有絲毫關係,觀眾不得不啞然失笑——這屍體的存在根本毫無意義,這屍體什麼也不是。這讓人感覺十分無所適從。這樣整整一部電影堪稱「無厘頭」的屍體笑話,許多影評用黑色幽默來解釋,但黑色幽默多少是要對人生、對現實的諷刺,而【怪屍案】即便幽默感四溢,也完全不是這個黑色調子。
      影片的可笑與荒誕感,實際上來自希區柯克對自己獨創的電影手法「麥格芬」的誇張運用。這具名叫「哈里」的屍體,是希區柯克所有電影中最具幽默感和創造力的「麥格芬」。而電影【怪屍案】本身,也正是哈哈鏡一般的「麥格芬」工作原理大展示。希區柯克電影中一般的「麥格芬」,都是作為懸念電影劇情裝配中的一個隱性的驅動元素,彷彿驅動汽車的能量。比如【西北偏北】中主角企圖揪出來的不存在的間諜,比如【家庭陰謀】中主角追逐的,但從來不是重點的老婦人的財富;【蝴蝶夢】中從未出現的故去的房子前任女主人。正常的希區柯克懸念片中,「麥格芬」從來不突出,完成任務之後,也便在觀眾的腦子裡與劇情融為一體,成為製造懸念的小小配件之一,彷彿希區柯克懸念語法中的一種虛詞,為了能讓句子順暢起來。希區柯克自己也向來不太重視麥格芬,只要有一個麥格芬能讓劇情說得通就可以,他所關注的是麥格芬之外令觀眾眼花繚亂的電影懸念設置與揭秘。
      若是按經典希式電影拍,【怪屍案】的屍體必將隱到螢幕後面成為故事簡單的由頭,重點則開始展現作為代理警長的加爾文搜集一切線索來追蹤與屍體有關的諸多人等,以及這些人的反追蹤。而【怪屍案】的麥格芬,突然被放大,成為實體擺到螢幕上,便使怪異感叢生起來,並且為了誇張這具屍體,希區柯克毫不在意劇情的漏洞百出,按常理,懷爾斯不會如此懶散的讓屍體晾在地上而不立即埋掉,而埋掉之後,也不可能不在意土壤的新舊不一;而再將屍體三番五次埋進去挖出來,並且這期間沒有一個精明的偵探型的任務發現屍體並展開嚴密調查,若是正經的懸念片,根本是荒謬至極。希區柯克起初如此誇大這具到頭來與謀殺無關,與懸念無關,與驚悚無關,而僅僅為了驅動劇情與人物行動的屍體,最後謎底揭穿,維持了整整一部電影的麥格芬一瞬間如泡沫爆炸一般消失了,這就是【怪屍案】荒誕感的技術性原因,也是根本的原因。
      這部影片彷彿希區柯克玩的靠麥格芬玩起來的「純電影」小遊戲,一次可愛的試驗。就像一個大師在諸多經典作品之外,為觀眾獻上的一份怪味小點心。可惜的是,電影製作出來時,沒人理解希區柯克,影片怪異的感覺,讓製片人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在發行中進行宣傳。
      不驚悚的懸念片:除了對麥格芬的誇張運用,導致影片古怪感的,還有希區柯克完全背離兇殺電影和生活邏輯的電影人物和情緒安排。【怪屍案】大概可以算電影史上最悠閒的謀殺案電影了。開頭從小孩兒遇見一具屍體開始,畫面中,屍體的腳伸向螢幕,佔了巨大的空間。在一部希區柯克的電影中,這會讓所有的觀眾感覺將要有恐怖的事情發生。但進行下去,我們卻會發現整個故事的基調一點也不可怕。畫面上是新英格蘭秋景,陽光灑落大地,葉的黃與紅,與藍天相映,美如畫。赫爾曼為影片製作的音樂,除了開頭小孩兒遇見屍體時緊張了一下,此外從頭至尾幾乎一派祥和。
       影片中所有人並不因為有了這具屍體而害怕,反而都顯得很安寧,沒有人願意為他的死變得精神緊張起來。他們討論如何處理這屍體,責備自己害死了哈裡的時候,都用一種拉家常的平緩語調,甚至不時開個玩笑。儘管幾個小鎮居民一直在埋屍體,然而極可愛的是,這理應可怕起來的行為竟具有了十足的喜感,並最終溫暖地湊成了兩對新戀人的結合。這種溫暖與死亡的結合,希區柯克曾與特呂弗討論過:「我對造成反差、反傳統,打破陳腔濫調總是有十足的興趣。我用【怪屍案】把通俗的謀殺情節劇從黑咕隆咚的夜里拉出來,然後放到陽光下。就像我在一條嘩嘩流淌的小溪邊擺放了一宗謀殺案,然後在清澈的水裡滴進一滴血。」
      為了懸念的幽默:【怪屍案】雖然與經典希區柯克風格相去甚遠,但影片的情節裝配,仍是嚴謹的希區柯克手藝。只是許多懸念的設置,不再為了製造驚悚效果,而僅僅為了幽默的包袱,為了開個玩笑。比如山姆總是讓小雜貨鋪的維琪太太幫他多賣幾幅畫,他畫了許多後現代風格的線條在畫布上,無人問津,他自認這是天才之作,並向懷爾斯船長介紹說「我這畫是世界誕生的象徵。」懷爾斯打趣道:「啊,那是我最早聽說世界的地方——幼稚園。」有一天,真的有百萬富翁來買畫,畫家卻完全沒有錢的概念,他為各位朋友選擇了各自想要的禮物,諸如每個月寄一籃新鮮的草莓,一台新的收銀機,一套打獵的裝備等等。希區柯克這裡設置了一個勾人到最後的懸念,山姆也為自己要了一樣報酬,他在富翁耳邊悄悄耳語,讓觀眾覺得畫家留給自己的報酬物是一件關係到謀殺案暴露與否的關鍵元素,那個富翁聽過要求,也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這個,我想我可以安排。」結果這個懸念成了希區柯克為觀眾逗趣的大笑話:這畫家篤定自己要和珍妮弗小姐相好並且最終會結婚,於是他向百萬富翁要了一張雙人床!
      在珍妮弗的屋子裡,有一扇儲物櫃的們總是會自己打開,這讓人以為那門後面藏著什麼神秘的東西或人。當代理警長加爾文來追到珍妮弗家質問山姆關於屍體的事情,山姆也是死死用身體靠著那扇門。當山姆不小心鬆開門,門又打開了,結果只是掉出來一個木頭架子,這懸念,僅僅要造一種具有喜劇感的緊張氣氛。影片當中,小男孩兒與媽媽有一處關於時間的對話,小男孩分不清昨天、今天和明天,他認為明天是今天,今天是昨天。我們以為這只是小孩子的不懂事,結果到最後,這小男孩的時間觀念成為既可愛,又不失聰明的讓各位解脫麻煩的好方法。原來幾個人在醫生檢查過屍體後,又將屍體送回遠處,他們決定讓小男孩第二天早晨再發現一次屍體,然後報告警官,這樣小男孩就會說是「昨天」發現屍體,和屍體的死亡時間不會產生差錯了。
      這些或溫暖或可愛的影片情調,使一部關於兇殺的影片完全沒有兇殺的味道,若不是有希區柯克豐富的創造力,我們大約也不會有機會嘗到這樣一顆「希式怪味豆」。【怪屍案】不會是希區柯克偉大作品序列中的一員,然而它的令人捧腹的喜感,星星點點的幽默,不期而遇的怪異,都是令希區柯克的創造力豐滿起來的一縷柔和光線。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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