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根丁
2015-01-02 19:29:41
創作者的幸運與不幸
沒看懂《太陽照常升起》,沒看過《讓子彈飛》,記憶中《陽光燦爛的日子》現在也一片模糊,只剩下馬小軍跌入泳池水光閃啊閃啊閃的最後光影。對於個人風格極為強烈的創作者,若想探究他作品中可能的故事脈絡、情感走向甚至隱秘的弦外之意,那麼必須由縱向出發,通覽其所有作品,從作品演變的軌跡中得以窺探他的創作態度、審美偏好、價值觀的趨向性等等諸如此類的吉光片影。在《一步之遙》之前,姜文作為導演的作品一共四部,而我僅僅只看過其中的兩部。如果說《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還能嗅到青春的氣息,那麼《太陽照常升起》中所包藏的情感、符號以及試圖隱喻的現實,對我而言都太過複雜。因此,我既無法從某一部電影切入,直擊作者隱秘的本心,也無法從他創作態度的變化或者不變中,察覺他內心的精微之處。故而,我也無法說自己看懂了《一步之遙》這部電影。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從個人的角度對這樣一部電影給出我自己的解讀,並由此引申出對於創作的一些看法。我相信,任何藝術形式在某一個層面都有其准入門檻,就如黎明破曉之前的迷霧。自然的迷霧會自行消散,但是認知的迷霧卻不會如此輕易。對於一個並無太多天分的人而言,需要付出足夠艱辛的努力,才可能向前邁出極小的一步,而這並不會是愉悅的體驗。但若能夠穿破迷霧,抵達終極核心,那麼黎明破曉得絕美便是最好的嘉獎。
為了便於撥開作者所設下的迷霧,首先必須梳理一下故事的主線脈絡:前清遺老馬走日為助軍閥之子武七洗錢,與警督項飛田聯手策劃了一場選美大賽。衛冕花魁完顏英愛上馬走日,狂歡之後因為一場車禍完顏英命喪郊野,馬走日背負殺人犯之名絕路逃亡最終因一時意氣困入牢獄。武七的姐姐兼電影愛好者武六在拍攝同名電影《槍斃馬走日》時對馬心生愛意,並試圖藉助電影真戲假作救下馬走日。而被握把柄的項飛田、武七卻想藉此機會一舉除掉馬走日以絕後顧之憂。無奈之下武六從牢中救下馬走日,共赴逃亡之路。
你有沒有覺得如此這般梳理之後,整個故事的脈絡似乎終於浮出水面露出了清晰的面目?因為,導演姜文在電影中使用了極為花哨的敘事技巧,甚至每一句台詞似乎都要衍生出無窮的含義。你的注意力都在這些花活上來回跳躍,自然無法在腦海中形成基本的劇情脈絡。如果說故事是一部電影的骨架,那麼姜文一直追求的,在我看來,都是骨骼的精奇和萬中無一。為了追求這樣一種萬中無一、荒誕瘋癲的效果,片段與片段之間就不免太過跳脫,而喪失過多的內在邏輯性。內在邏輯性之於故事就如軟組織之於骨骼,缺乏足夠有效的連接,骨骼的行動就會顯得生澀和僵硬,反映到故事層面,就是劇情轉折上的生硬、晦澀與莫名奇妙。
無論骨骼是精奇還是生硬,其下包藏的故事核心始終不變,這個核心,也便是作者隱秘本心的一個縮影。為了便於解讀,我習慣根據核心屬性將創作品劃分為三類。第一類的核心,是聯繫我們與週遭世界最為基本的紐帶——親情、愛情與友情。這一類核心對應的心理功效,是「喚醒」。你在這樣的故事中,因為被喚醒了潛意識中的類似經歷而為之深深打動,壁如近幾年青春片的風靡與熱議。第二類的核心,則是為你開啟了一扇不曾開啟的大門,體驗到不曾體驗的情感,對應的心理功效,是「賦予」。這一類情感無法被分解為親情、愛情或者友情中的任何一種,它們超脫於人類的基本情感之外,例如正義、理智、良知和道德,或者暗黑、煽動、陰謀與邪惡,作為只有在文明社會中才會出現的情感類別,它們無法被喚醒而只能被賦予。壁如《被解救的姜戈》中醫生拔槍怒殺農場主的那一幕,便是正義與良知的暴力宣洩,觀眾在瞬間的劇烈衝擊中,被賦予了等同的情感體驗;第三類的核心則是對於人類想像力與好奇心的衝擊與滿足,對應的心理功效,是「激發」,壁如《三體》中宏偉瑰麗黑暗森林般的宇宙,它激發的,便是你對於這個世界最原初的好奇心,想像力就此生髮,在血液中天馬行空奔騰不息。
在我的理解中,《一步之遙》本應是屬於第一類電影和第三類電影的融合——在國內如此嚴苛的審查制度下我不認為會存在第二類電影,而從發散的故事中捕風捉影試圖找尋第二類核心怕也只是南轅北轍。不如回到更為狹窄甚至平庸的一面,例如從第一類電影的角度出發,將情感分解為最基本的元素,去探尋作者隱秘的本心。對於《一步之遙》而言,將主線劇情如此分解之後,最基本的,便是原初的愛情。這種情感在武六與完顏英的片段對比中顯得格外強烈——完顏英面前的馬走日是一種超我的存在,張揚跋扈無所不能卻無法說出一句謊言;而在武六面前卻支支吾吾驚慌失措聽到心跳聲響若雷鳴甚至放棄向馬大帥求助以洗刷罪名,就此跌落回本我的狀態,在致命的吸引和忐忑不安中接受主宰。
再說第三類電影,它本應是奔騰於導演血液中天馬行空的想像力的自然產物,遺憾的是,我並沒有在《一步之遙》的畫面流轉中聞到酒精的味道。對於教父的戲仿和致敬,以及畫面中卓別林式的默片風格——姜文試圖為電影賦予第三類核心的意圖如此明顯,但是除了用駁殼槍將月亮打下地球的那一幕,其他的瘋癲之處都如歐亨利的小說結尾一般,精緻好看卻始終都與生活本身有著無法逾越的隔膜。你無法在這種瘋癲中將自己代入,也就無法和姜文一起大醉一場。
因此,無論是第一類還是第三類,似乎都沒有達到應有的效果。二者雜糅在一起,更讓人難以理解,不知所謂。但你無法就此將《一步之遙》歸為爛片,這是一部工整的、精緻的電影,它在細節上的處理已經達到極高的水準。只不過,在審美、價值觀以及表現形式上,與主流的、受歡迎的那一類相隔甚遠。或許,與主流保持距離,也正是姜文的本意。
我想這對於創作者而言究竟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在他的內心世界裡,存在著一個自認為極為精妙的故事。但是,他不屑於以尋常的手法將它展示給世人,而要用一種全新的方式,為這個世界開創一種全新的格局。並不存在這樣一群觀眾作為他創作時的假像受眾,不,他根本不會考慮任何人,他面對的,始終都是自己的本心。他在潛心創造一種屬於自己的審美,因為在這個過程中享受到的無比的愉悅而不屑於取悅任何世人。
或許這是一種幸運,就如歷史上已無數次上演過的那樣,因為超越了一個時代而只能在若干年後才會被人提起被讚頌。就如莫內之於印象畫。你去看莫內早期的工筆作品,就會明白,他並不是不能畫類似的工筆作品,而是不屑於。他在創作的過程中因為受到另外一種全新的美學形式的感召而開創了印象畫派,並在色彩流動中將自己徹底融於這樣一個全新的世界。
又或許,還存在著另外一種不幸——創作者的才情無法支撐起應有的瘋癲和超脫,卻完全陷入到自我的世界中去。幾乎所有的第五代導演大概都存在這樣的問題。在自我膨脹之後,不再有人會為了取悅大眾而去講好一個故事,而是盡力在故事中夾藏私貨,以為自己所要闡述的,將是獨一無二超脫於萬有之上。你看張藝謀拍《英雄》是為了講大愛,陳凱歌拍《無極》也是為了講大愛,甚至劉鎮偉拍《情癲大聖》這樣瘋瘋癲癲的電影也要在片尾奮力將主題升向大愛。而《一步之遙》中呢,有太多的台詞似乎也只是為了證明導演自己的睿智和牛逼而存在。
表達的慾望超過表達的能力太多,我想大概這是所有創作者最大的不幸。而在這之間,又怎會只有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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