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荒誕不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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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叫一步之遙？彷彿是呼應結尾武六與馬走日之死的一步之遙，細想又不像。姜文身上有無可救藥的沙文主義，他瞧不起女人，您看，完顏英和武六，馬走日其實一個也沒看上，他都快死了，還在諄諄教導執迷不悟的武六：你愛一個男人，不是為了和他一起去死……他到死心心唸唸的，是似乎懊悔實則炫耀：年少時喝醉了，誤了老佛爺交代的事兒亡了大清國，他從始至終所執著的，是make history。
這種男人自覺格局大有情懷，女人的小情小愛在他看來那是天空飄來五個字，那都不是事兒。馬走日和那個荒誕的世界，始終有一步之遙，那個世界愛他又折磨他，他卻彷彿始終在一步之外的距離冷冷旁觀。他是天下無雙的馬走日，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值得他全情投入。

 故事的起因是完顏英愛上馬走日。風情萬種芳華絕代連任三屆花域「總統」的頭牌交際花，愛上了一個不怎麼靠譜的男人。不奇怪，女人往往容易同不靠譜的男人墜入愛河，一個男人太靠譜了，他的魅力值必然大大降低，就如同我們會喜歡一幅畫、一首詩，可我們不會愛上一本說明書。無他，詩與畫有無盡美感，又賦予我們想像空間，而說明書規規整整，一切事言盡於此，毫無餘味。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但愛上一個不靠譜的男人最大的問題，是他們不願意娶你。做女人做到極致如完顏英，依然遇到了這樣的問題。
他裝瘋賣傻，她步步緊逼。被愛的人不能優遊自在，愛上的人更如逆風執炬，滿心焦灼。你不表白沒關係，我表，婚換我求，婚紗我早買好，萬事俱備，你說I do就好。曾被萬人追捧的一代艷姝，學男人包下整間餐廳，向心上人娓娓述說情意，然而對面那個迷人又無賴的男人躲躲閃閃，不肯就範。逼得狠了，他竟無辜地揚起一張已經有了褶子的老臉，無恥地喊：我還是個孩子啊！
大抵是真心話，依稀記得師太彷彿說過，有些男人只會變老，不會長大。馬走日看似成竹在胸不可一世，實際跌跌撞撞冒冒失失，真還是個孩子。
這樣的男人是屬蝴蝶的，生來色盲卻註定閱盡春色。每朵花兒都愛他，把他活活寵壞，一說起責任義務承諾誓約便彷彿要餵他吃屎，恨不得立刻躲到天涯海角。完顏英放下所有尊嚴矜持，把整顆心剖開坦白給他，換來的依然是一句委婉又殘忍的「您已經完全地擁有我，所以不必和我結婚」。
她自覺愛他愛得盪氣迴腸，他當她是口腔潰瘍。可氣還不能說他是個壞人———不愛她又不能入罪。
你可以說完顏英死於車禍，實際上人們都明白，她死於心碎。
馬走日也明白。
她死後，他費了些周折來到武大帥府上，見了武六，見了昔日老師，還得了大帥歡喜，最後卻終於沒有開口求助，大約像他後來向武六剖白的一樣，覺得完顏英雖不是自己殺死，但的的確確，他謀殺了她的心。他隱姓埋名，遁人人海，背負著不白之冤，看別人把他和完顏英的故事編成充滿香艷曖昧又淫穢血腥的shanghai opera，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坐在台下，張著嘴神經質地亢奮地看著丑角馬走日把淫婦完顏英砍成一段一段，「馬走日」的臂彎挽著假的「完顏英」斷掉的大腿，曖昧地唱「小妹妹掙鈔票，郎花不著，英呀，我只能把你一刀分…」，那曾艷冠群芳靚絕上海灘的美人，她的死竟成全了這庸碌大眾的徹夜狂歡。他試圖阻止未果被擒，後來終於在武六面前伏地哀聲：「她不該被侮辱，她是個要強的人…」
武六大概是在他成為「殺人犯」之後愛上他的。她這樣含著金匙出生的名門閨秀，錦衣玉食，自小受到萬千寵愛，公子紳士見得多了覺得厭煩，便特別容易被馬走日這樣粗礪世俗卻又滿含生命力的男人所吸引，何況不僅如此，他還蒙受冤屈亟待解救，更讓她母性爆發，俠氣滿懷。又或者她根本不愛馬走日，只是藝術家的叛逆因子被父母合力反對突然激發，引起了六小姐的造反衝動。類似於《傲慢與偏見》裡的二小姐，本來不怎麼喜歡的一個男人，可因為自己被他家勢利的老姨媽嫌棄了，突然覺得，我就要喜歡他我還要嫁給他呢，儂管得著嗎。
最荒誕的情景是武六的母親、大帥夫人主持大帥和葉卡捷琳娜女公爵的所謂「婚禮」，那曾被完顏英心心唸唸卻致死未曾得到的一句神聖的「I do」，被不知道娶了多少小老婆的武大帥輕鬆說出。
那時候馬走日被關在馬廄里，如果他目睹此景，不知道是會愕然還是會慘然一笑。
你真傻啊，完顏英。
武六受此刺激，斷然劫獄，帶著馬走日出逃。
一路的追趕喊話，武六瞄準母親，武大帥夫人亦不甘示弱用機槍掃射女兒，「新婚」的大帥和新娶的胖老婆坐在車裡聽太太和女兒舌戰，說到太太的四十個男人，大帥也瞠目結舌。不知算不算愛情的一場愛情，幾方圍堵，全場狂歡。真過癮，真過癮，真過癮。
大帥有大帥的「策略」，自以為高明地哄著妻女，可不知道女兒早把他無法自圓其說的謊話當個笑話，太太也有太太的衡量，她淡定地做他後宅第一人，正位中宮，甚至為丈夫主持「婚禮」，問他願不願意娶女公爵為「合法妻子」，不過是因為她不愛他。不在乎，又怎會心痛怎會受傷。你哄她，焉知她不是哄你，可這世道忍心，你哄哄她，她哄哄你，日子也才勉強過得下去吧。
世界如此喧鬧如此荒涼，若真的不顧一切將所有謊言撥繭抽絲，溫馨都變了冷酷，又有什麼意思？
沒意思，真沒意思。
怪不得馬走日打暈一心搭救自己的武六，衝到外頭一心尋死呢。他說，死就死了，好像同活著也沒什麼兩樣。

所有的故事歸根結底，大約都不復雜。貪嗔痴念，愛別離，求不得。
生在這世上，都是受苦的人，完顏英是，馬走日是，武六是，武夫人是，位高權重一呼百應坐擁美色的大帥也未必不是。可笑明明都是受苦的人，還非要強打精神塗脂抹粉口蜜腹劍兩面三刀。今日還是刎頸之交，明日就翻臉無情。剛才還說過無以為報，來日必要赴湯蹈火，下一秒便是落井下石，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這一齣戲，背景是浮華如同末日的上海，舉世矚目的選美，衣香鬢影的婚禮，浩浩蕩蕩的追捕，白臉的奸角項飛田，女白相人swan girl鉤兒姐，糾結於如何成為old money的紈絝武七，放蕩又嫻淑，傳統又開放的大帥夫人覃老師，四十年沒笑過卻有許多小老婆的武大帥……你方唱罷我登場，嬉笑怒罵聲嘶力竭。從頭至尾，生命，真相，尊嚴，無人關心，無人過問。
好熱鬧，好跌宕，好荒唐，好荒涼。
最幸福的恐怕還是完顏英，她吃了大煙，同愛人一起消失在去往月亮的路上。她終於逃離這個世界，這愛到盡頭，全然荒蕪的世界。
來世，還是做對兒眼珠子吧，天生一對，卻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不得相見，便不會相念相思，相纏相害，不生旖旎情思，得一世自在。
如此，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