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16 03:20:05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狐狸獵手》出自《點球成金》的導演貝尼特·米勒之手,但比《點球成金》所揭露的體育行業內部的腐敗與黑暗更進了一步,影射了美國整個社會體制的桎梏與亘古不變的人性困境與交際法則。這部電影出現得非常及時,抨擊力道非常精準,直指當下這個拜金時代的軟肋,它擁有比它表面所表現的體育勵志片更深刻、更廣泛的社會意義和歷史意義,從幾個出身不同階級的人之間微妙的矛盾、控制、嫉妒與爭鬥,乃至最後的仇恨爆發和謀殺,逐漸延伸擴大到不同社會階級間整體性的戰役和較量、反抗與征服,細緻表現了窮富階層所各自具有的生活困境與迷惑,生活的永恆動盪與人心深層次無法排遣的孤獨。
這部電影通過三名男主角間雲譎波詭的人性角力,漸漸向我們揭開了社會現實的冰山一角:在已完成份離和角色固化的階級社會,想僭越和溝通難比登天,大家都是被各自的階級出身所釘死的蝴蝶,只能維持各自僵化和沉悶的標本生活;而我們試圖觸摸彼此,贏得信任卻多麼難,它太難建立卻可以輕易崩潰;不一樣的生活里有著一樣的孤獨處境,挫敗感和殘缺感總和成功的生活表面如影隨形,很多人用很多方法解決它,可沒有人能擺脫它。
一切都是用錢買來的
我不能說擁有巨額財富是一種不幸,畢竟大家都想擁有它,權勢與財富的確可以幫助我們解決人生絕大部份的難題,規避掉人生很多常規困難;就像本片的主人公杜邦一樣——約翰·杜邦就是美國最古老的財閥家族杜邦集團的繼承人(我聽譯過整部電影,因為目前該片的正式中文版還未出現,所以在這篇影評中我會對電影多做一些背景介紹,以便大家更好地領會整部電影的構意,電影輻射的資訊是非常系統和豐富的,它的結構精緻繁複也在於此)——你也許聽聞過這個家族的名聲,這個真實存在的家族延續了200多年的長盛不衰(相對於美國很多富豪家族的過早崩塌和滅寂),發家於火藥和化學工業,涉足多個領域,並至今在世界各地乃至中國擁有它的龐大集團;但財富過於龐擁卻導致額外的問題和人生困境,堵塞入自我獨立的自信和奮鬥自由,這就是約翰·杜邦所遭遇到的,一出生就擁有一切的他無須奮鬥,想得到一切都可以用金錢購買,杜邦在豪奢的象牙塔尖里惟一的兒時夥伴,是母親掏16年的錢雇用做他朋友的人;沒有來自母親正面親切的鼓勵,他始終艱難索求著自我的價值和意義,優渥生活的腐蝕使他有心無力、徒有其表,經常半途而廢。他試圖在父輩的獵場上豢養自己的獵犬,追逐自己的獵物,卻身心一直矛盾空虛,步伐虛弱迷茫;漸漸獵物跑遠,杜邦被自己一手建立的獵狐遊戲擊潰,他最終親手殺死了自己豢養的寵物,斷送了自我的前途。
杜邦擁有歷史悠久的豪宅、莊園,龐大的政治勢力(杜邦家族參與到了美國的軍火生產和交易中並染指政治,這在電影中不斷出現的軍人、軍火測試和警察身影里可窺一二),財富和權勢可以讓他任意購買最好的世界摔跤運動員、整隻競賽團隊,他甚至還能買下奧運會的冠軍頭銜;但這一切都沒更有助於約翰·杜邦更加快樂和陽光。
「我第一次遇見他時,他的狀態不是喝醉了酒,就是嗑過了藥,吃喝得太多以致於快要吐出來了」,馬克·舒爾茨回憶杜邦說,馬克就是被杜邦買下的奧運摔跤冠軍,也是本部電影的男一號,這部電影就是根據馬克的回憶錄而改編。
出身豪門望族、外表多才多藝、熱衷體育事業的杜邦在馬克的回憶錄里有著頹靡而陰鬱的臉;馬克也坦白說曾經想用各種方法殺死杜邦——即使杜邦是馬克的金主、貴人,贊助人和名譽教練。
回憶錄裡的寥寥數語揭示了他們之間真實殘酷的關係,金錢和血腥交織的氣味撲面而來,交易來的愛和刻骨銘心的恨帶領我們走向這個謎團。
追獵狐狸曾被視為美國貴族階級的高貴遊戲——這種遊戲來源於歐洲貴族,在美國上流社會得以效仿和推崇,用來誇耀他們廣闊的莊園和品種優良的馬駒與獵犬,電影最開篇是一小段類似紀錄片的黑白影像,人們興緻勃勃地騎馬等待在獵場周圍,一隻體格健壯的狐狸被放逐。
在這段黑白影像里能看到杜邦母親的身影,一個微笑的帶帽女士騎在馬上。她興趣盎然,附身向身邊尚且年幼的兒子耳語,但杜邦卻在馬上顯得無所適從,他憎惡這個遊戲。成年後的杜邦叛逃了這一世襲的貴族運動,象徵他背叛了部份家族傳統和紀律,他開始熱衷摔跤運動。比起母親熱衷於收藏「名馬」,杜邦更熱衷於收藏「世界級摔跤手」,他不惜大價錢資助舒爾茨兄弟參加奧運會比賽,但體格矮小、精神渙散的他自己既不是優秀的摔跤運動員,也不是經驗豐富的摔跤教練,他摔跤運動的理解只在表面,完全是隨興所至,沒有運動員該有的持之以恆和吃苦耐勞,因此杜邦在自己熱愛的遊戲中始終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和角色感,他始終無法進入,始終被排斥為局外人,這讓他易怒又倍感自卑,他是被驅逐於遊戲之外的遊戲締造者。一方面他居高臨下,充滿優越感;但另一方面他有嫉妒舒爾茨兄弟的成功和有所作為。杜邦對馬克和大衛的寵愛與嫉妒在電影裡表現得忽明忽暗,有時他非常喜愛他們,像帶著兒子和寵物那樣巡視莊園;但有時他又非常討厭馬克與大衛,試圖諷刺和毀了他們。約翰運用足夠的金錢去購買奧運獎盃,以便在母親面前證明白己,其中一個細節就是他迫不及待地扔掉了母親所有的賽馬獎盃,換上自己的獎牌,以彰顯自己的價值和存在。但有一個事實是杜邦一直逃避,也是他的母親瞭然於胸的——那就是他的一切,都是他用金錢購買的;如果沒有金錢和權勢的幫助,他很難靠自己達成這些目標。「一切都是用錢買的」就像一句咒語被杜邦的母親掛在嘴邊,它陰魂不散地盤旋在杜邦頭頂,成為杜邦無法擺脫的陰影和心理創傷。
相愛相殺——權勢的豢養
馬克本身是一個心性簡單的年輕人,他在國家隊裡長年枯燥而清貧地訓練,得了奧運金牌又得不到社會的尊重和認可,生活沒有出路。杜邦突然的資助和邀請使馬克看見了一線希望。這個際遇是對他們各自生活的一種互補和拯救,在一定程度上,是他們選擇了彼此,造成了隨後的命運。杜邦在物質過份富裕的生活里喪失鬥志和目標,而馬克卻一直保持著頂級運動員該有的爭勝心和吃苦精神。但馬克來到杜邦的莊園後,很快被杜邦腐朽縱慾的生活所侵蝕,他跟杜邦一起酗酒、吸毒,體重大增,懶散終日,鬥志不再。
杜邦稱自己為「金鷹」,眾所周知,美國的符號就是鷹,所以杜邦的身影也與美國有了太多的重合與意指。他不僅是美國的富豪,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美國菁英社會和上流階層的代表。杜邦推崇美國夢和所謂的美國精神,但他自身卻扭曲陰騭,象徵了美國夢的虛偽與病變。同時杜邦對於母親有著複雜而深厚的感情,一直渴望母親的認可,但目光犀利的母親總能直指杜邦虛榮與浮名之後的缺陷和虛弱,這使得杜邦無法自欺欺人。年邁的母親是惟一凌駕於杜邦頭頂的權威和裁判,她一直都判杜邦「無能」,這令杜邦總是倍感壓抑和挫折,變得敏感易怒。上一秒他充滿慈愛與寬容,下一秒卻能陰暗鋒利,隨時準備用傷害他人來彌補自己的痛苦,流別人的血來止住自己的傷口。所以就本質來說,杜邦是一個有性格缺陷,缺少正常家庭溫暖,非常自私和自戀的人,他所建立的遊戲和頭銜都是圍繞他的虛榮心展開的,包括豢養馬克和大衛,設立摔跤訓練基底第一要務不是為了成就馬克,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被權勢豢養不見得是一件多幸福的事,因為權勢之所以豢養你,頭等目的在於讓他自己開心。開心的時候逗你笑,不開心就摔死你,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馬克很享受這份物質極大豐富的情誼,他從小沒有父親,對父愛和家人的渴望顯而易見;杜邦起初給了他別墅和安逸的生活,也給了他像徵性的尊重和關愛,但很快杜邦就開始嘲諷和羞辱強壯的馬克,重新把馬克邊緣化,打回了底層和原階級,這對馬克是巨大的打擊,他恍惚意識到與杜邦的關係很難逾越階級與身份的鴻溝,不同階層的人始終存在隔閡與歧視,這種堅固的屏障根深蒂固,很難從人的潛意識中拔出。而擁有權勢的人總覺得自己高於他人,總傾向於擺弄他人,為所欲為。這種高姿態造成了杜邦的終身孤獨,也造成了他始終無法碰觸到生活溫暖簡單的愛與信任。
馬克就是那隻開心的時候被捧上天,失寵時被摔到地上的小寵物,被杜邦暱稱為「兒子」、跟杜邦形影不離;又被杜邦怒罵為「一隻不知感恩的大猩猩」,繼而飛快踢出莊園核心集團。失寵後的馬克只能躲藏在角落,伴君如伴虎,馬克如夢初醒,惡習和譏諷摧毀了他,葬送了他的前途和意志,如果他不逃離,他會變成在這個狐狸獵場上,另一個廢物。
如果說電影的上半段,伴隨著馬克在個人體育生涯上的黃金期和上升期,他一直得到杜邦的垂愛和厚遇,那後半段隨著馬克狀態的下滑,風頭不再,就是他遭受虐待和噩夢的開始。杜邦常常酗酒,並在半夜來叫馬克起床去摔跤。這個黑夜裡的鏡頭非常詭異,包含了很多沒有說明的資訊,畫廊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馬克被矮小的杜邦死死壓在身下,迴廊里充斥著兩個男人疲憊的喘息聲。
雖然馬克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始終否認自己與杜邦發生過肉體上的關係;但導演卻用這個鏡頭給出了自己的理解:馬克遭受的侮辱,不僅是精神上的,顯然也有肉體上。
對於頂級運動員馬克來說,這種豢養讓他付出了身心雙重巨大的代價,有著難以啟齒的羞辱。
有些時候,權勢的豢養很難說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變相的災難。它外表光鮮亮麗,充滿誘惑,卻內裡空洞頹靡,充滿腐敗的氣息,令人喪失鬥志,盡失自我,只懂得追隨和迎合權勢的愛好與口味,淪為人形寵物,跟一匹賽馬、一隻獵狗、一件奢侈品的角色無異;稍有不慎就會遭到侮辱和冷遇,對人格和自尊心的傷害非常嚴重。馬克離開杜邦的「狐狸獵手」莊園後淪為一些低端娛樂摔跤比賽的選手,風光不再。如果讓他再一次選擇,他是否後悔接受杜邦的資助呢?
「非常後悔。」馬克在回憶錄里說。
這部影片的攝影和剪輯都穩定簡略,鏡頭凝滯感很強,似乎戴了灰藍的濾鏡,從形式上表現了死氣沉沉、無法攻破的人心壁壘。Rob Simonsen創作的背景音樂簡潔異常,你幾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它像一個隱藏的狙擊手,總能準時出現,一聲命中。攝影機在緩慢的推進中營造了陰沉壓抑的氣氛,這種壓抑隨時都會被打破,爆發與崩盤只是時間問題。
馬克的哥哥大衛也被杜邦收購,居家搬到莊園,他看到了頹靡而肥胖的弟弟。在最後一次參加奧運選拔賽上,馬克的狀態非常差,輕易丟掉了比賽,輸了之後馬克獨自返回房間,為了棄賽,他竟然暴飲暴食了一大桌子的食物以增加體重。看到曾經優秀而勤奮的弟弟淪落到如此喪失鬥志,大衛的痛心可想而知。他意識到弟弟來到這座華麗的莊園得到的並不僅是恩寵與庇護,更多的是沉淪與壓抑,有危險的自毀傾向。但想讓馬克從狐狸獵場的脫身並不容易,大衛以同意放棄自己的參賽教練名號為代價,換取弟弟的自由和保障。
從狐狸獵場逃脫的馬克不僅失去了健康的人生,也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在他離開的八年後,他的哥哥兼教練大衛被杜邦槍殺於狐狸獵場。杜邦稱槍殺原因是「自己當時的心情很糟糕」,在電影裡,我們看到,杜邦駕駛自己的林肯車,帶著保鏢衝到大衛的家門口,二話不說就打了大衛一槍,這一槍並沒致命,杜邦冷靜了下,又補了致命的兩槍,「故意殺人」可謂非常清晰。
後人在分析這次槍殺原因時更多把它歸結於杜邦的「嫉妒」。很難想像一個幾乎擁有一切的超級富豪會「嫉妒」一個平常人的生活。大衛那裡有他一直嚮往的自信和真正的成功。
在拿著槍枝與警方對峙兩天後,杜邦繳械投降,被判三十年監禁,之後杜邦死於獄中。三個人之間微妙而複雜又劍拔弩張的關係與謎團,就此落幕。
看完這部電影,讓我們醒悟,生活縱有高低之分,卻無明顯優劣的區別。不論怎樣的生活,都有它無法逃逸的困境和吸附,人們在其中束手就擒,無能為力;也有助於我們更好的看待物質與金錢的誘惑,看清楚所謂的幸運背後複雜的真相。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愛恨皆有原因。除卻父母的愛,其餘人的愛都是講條件的,不是看上你的臉就是看上你的特長或才華,都不會是無條件無原因的;這樣說雖然非常殘酷,撕開了很多所謂浪漫與痴情的面紗,但它就是事實,是一條穩固的規律。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是社會上人際交往鐵的法則,也是很多感情交情延續的根本動因。相對於哥哥對杜邦的警惕,馬克的社會經驗和人生閱歷幼稚得可笑,他太貪戀安樂窩,對別人抱有過份的幻想。獵人的誘餌和他的貪心令自己和哥哥深陷兇險的獵場和槍口之下,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和過失。主子的喜怒隨時更改,不知名的饋贈和幸運最危險,要學會小心識別。物質生活的極大富裕是很多人的理想,但過於優渥的生活會令人喪失鬥志,無法品嚐辛苦與勤奮勞動所換來的甘甜和歡樂。不能全力以赴去奮鬥和自食其力是種悲劇。杜邦在奢靡腐朽的一生中都無法感知自己的力量和尊嚴。極度的豪富跟極端的貧窮一樣令人生畏,危險叢生。白手起家靠自己能力爭取財富的人們,站得最穩固,看得見高處的風光,也知曉低處的暗味,是歷練人生烈火冰封考驗的真正強者,才能確保在人生的追獵場上一直倖存到最後(署名黨阿飛,轉載請註明作者名及出處豆瓣,並與作者取得聯繫,違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