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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人--Birdman

鸟人/飞鸟侠(港)/无知的意外之美

7.7 / 666,894人    119分鐘

導演: 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
編劇: 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
演員: 米高基頓 艾瑪史東 查克葛里芬納奇 娜歐蜜華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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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ynana

2015-01-16 19:26:52

《鳥人》,失敗者傳奇


岡薩雷斯用觀眾能明白的方式和自己對卡佛的理解,拍了部卡佛小說改編的電影,情節不是從小說來的,但人物的構思是。卡佛小說《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電影《鳥人》就是以這個小說作為背景塑造人物的。小說很短,就一個場景,兩對夫妻在餐桌邊聊天,談論愛情。其中一對相處一年半,感情正濃,作為烘托。另一對相處五年,丈夫有些自大,喜歡誇誇其談,妻子受不了這個,老是阻攔他說下去,破壞他高談闊論的興緻。妻子緬懷著她的前男友,儘管他揍過她,儘管和他在一起時她出軌跟現任丈夫打得火熱,可是他為她自殺了兩回,而且真的吞槍死了,他在妻子心裡的地位反而比丈夫要高。

電影把這一幕放在開頭,作為兩個演員第一次見面的對手戲,他們用這場戲較量演技。小說表現的是平靜場面,一個固執己見一個息事寧人,電影變化了,表現兩個男人的爭執。而且這個變化是配角提出來的,顯得他的演技和對戲劇的理解更高一籌。此處的潛台詞是,談論愛情的話題讓另一個丈夫不安起來,急於想換話題。這麼一改,角色衝突和內在情緒就比小說激烈了。小說本身很電影化,充滿潛台詞。但是《鳥人》沒有直接改編,而是把那個被談論的自殺的男人變成主要角色編成一齣話劇,電影故事就是圍繞過氣老影星自編自導自演這齣話劇展開的,最後一場演出,主人公開槍自殺的一幕也變成決定戲裡戲外人物命運的高潮。

麥可基頓本人、《鳥人》主人公過氣影星瑞根、過氣影星扮演的根據卡佛小說改編的話劇角色、以及卡佛小說里自殺的男人,這四者有微妙的共性。同樣,愛德華諾頓本人、他在電影演的明星麥克和話劇角色、以及小說里叨逼叨的丈夫角色,也是氣質相仿。導演選角和構思太絕了。

老頭兒瑞根是失敗的化身(當然是從主流價值的角度看),一輩子掙扎,一輩子沒翻身,他的頹敗成了他的傳奇,自殺成了他的抗爭。明星麥克成功了,自命不凡,招人討厭,跟周圍格格不入,予取予求慣了,簡直恨不得隨時隨地把生殖器塞到哪兒爽一把,結果有一天舉不起來了,他才開始去認識女人,感受女人。

麥克和大眼睛姑娘在天台的對手戲很有意思。在他自認為能控制的性關係里,只要慾望來了,他隨時隨地想幹,只有給他兩耳光能讓他消停。可是面對他膽怯的美,他就知道害臊了,在真正的尤物面前,對方渾身蕩漾的青春讓他魂不守舍又怕丟醜,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卻,退到自尊的堡壘後面試探。兩性的挑逗是一種舞步,they talk,then fuck。美來自於克制和真誠。當他敞開自己而不是急於求歡,她接納了他。

卡佛小說有這麼一段談話:「我們當中有誰真正懂愛情嗎?在我看來,我們不過是些愛情的新手。我們彼此相愛,但不過是肉體之愛,那種把你驅向某個特別的人的衝動。還有對另一個人本質的愛,愛他或她精神上的東西,每天都關心著另外那個人。」卡佛借這個大發感慨的丈夫之口講了一個情感之愛的小故事。一對老夫婦遇上車禍,在醫生搶救下多活了兩星期。他們渾身裹滿石膏像木乃伊一樣動彈不得,轉眼珠都費勁。老頭兒悶悶不樂,不是因為車禍重傷快要死了,是因為「他該死的脖子轉不了,沒法看看他該死的老婆。看不見那個狗娘養的女人,簡直要了老狗東西的命。」(卡佛原話就這麼髒,我改了一下,原文還是有點書面腔) 順便一扯,髒話這東西,沒什麼可標榜的,就是一種出身成長的烙印,你來自哪兒,你周圍人怎麼說話,你的性情,都在髒話裡了。

我一直不明白戲劇舞台的魅力。《鳥人》賦予了舞台迷幻效果。一面是主人公逃避的惱人的現實,一面是不斷置換幕景的虛構的表演,傾訴愛意的喃喃細語或是朗聲咒罵對失敗人生的忿恨。I fucked up!你明知道這個事實卻拒絕承認。看到老頭兒睡衣被門夾住只好脫掉衣服光著身子狼狽穿過鬧市鑽進劇場窘迫至極還得當著滿堂觀眾賣力演出那一幕,我從哈哈大笑陡然失聲痛哭……那滋味兒,我受著呢。

我破產了,我睡不著覺,這場戲成了我自己的縮影,如影隨形,拿個小錘子一直砸我的蛋蛋。老頭兒嚼著麵包嘟嘟囔囔。他穿過黑暗長街,壓抑的琴聲響著,有人聲嘶力竭朗誦《麥克白》:「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滅了吧,熄滅了吧,短促的燭光,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譁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老頭兒從這個如痴如醉的戲瘋子身邊走過,掃了他一眼,這廝立刻停了表演,誠惶誠恐跟他套近乎,我就是想讓你看看我能做到什麼程度。so,受到啟示的老頭兒在舞台上轟掉了自己的鼻子,一舉成名。這當然不是狗屎勵志故事,是諷刺成功。你丟不掉你的痛苦,你只能狠狠暴露和嘲弄它。撕碎自己,你就飛起來了。

麥可基頓不是傑克尼克爾森、安東尼霍普金斯這號兒演員,舉手投足渾身是戲。他非常普通。《鳥人》他卯足了勁,還不是那種魅力四射的狀態,不,他的特徵就是不起眼兒。舞台、造型、燈光、台詞給了他光芒。他打動我的恰恰是那種力不從心的狀態,他的弱吸引了我。他抱著愛德華諾頓痛說童年傷痕那段兒,我覺著是這個角色真正的陰影,雖然他笑著謊稱在演戲。他的天賦達不到,他只能豁出自己,用真實的血和痛迷住觀眾。這是弱者的悲哀。也是弱者的獨特。

老頭兒真像從卡佛筆下走出來的人物。破碎的童年讓他擁有破壞的力量。他在結婚紀念日,被老婆抓姦在床。跟他同居的女人,兩年沒聽過一句好話。電影開場,他就把看不順眼的配角廢了,這個笨蛋連台詞都說不好,更別提表演了。一見報紙頭條誇的全是配角麥克,老頭兒直接掄拳開戰。因為生活帶給他的只有羞辱,他也喜歡羞辱別人。這一點,在那位女評論家身上,同樣隱隱體現。

電影裡,每個角色都是「爛攤子」,背著一堆生活強加的羞辱,難受得要死。可是,岡薩雷斯用很喜劇化的手法去表現,讓你感受不到太多沉重。包括老頭兒的死。他在舞台上一槍結果了自己,但是電影尾聲,經紀人趕來報喜,大批記者在病房外擁堵,女兒跟他和解,全是他眼巴巴盼了一輩子的好事兒。爾後,他才變身「鳥人」升天去了。死,都死得這麼喜感。超現實和現實混雜在一起,無縫銜接的悲喜情緒,讓卡佛的沉重變成好萊塢麻辣爆米花,誰都能來一口,每個人吃出不同滋味兒。

再談談愛情。同居的女人告訴他懷了孩子,老頭兒不知說什麼好,等幹什麼都說了,女人給了他一耳光。最後一幕演出前,老頭兒決定死在舞台上,跟妻子在化妝間話別。他說起傷她最深的那次,被妻子抓姦在床,他開車到海邊自殺的糗事,因為讓水母蟄得火燒火燎沒死成。他最不堪、最窘迫、最粗暴、最荒唐、最軟弱的部份都給了她,她接納了一切,直到無法承受而離開。當他坦陳往事,沒有說一句抱歉,而妻子吻了他。

我現在覺得愛情、婚姻、外遇、一夜情,都不過是形式,真正兩性關係上的赤裸不是脫了衣服就實現的,而是完全不懼傷害的能夠向另一個人和盤托出自己,哪怕最卑污猙獰的一面也能釋放,這個過程雙方自然是痛苦的,但這種痛苦包含了深刻的信任和難以割捨的吸引,你知道你在另一個人那裡無論如何也得不到這樣的接納和理解,這種愛大概一生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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