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戲法

帶來視覺震撼的是大片，讓心靈震撼的卻往往是小製作。2014年上映的日本電影《青天霹靂》據說有9成的落淚率，我看的時候對它的催淚強度毫無戒備，因為老友推薦它時，只說了一個場景：主角和媽媽對話時，窗外的雨天漸漸變成了晴天，陽光灑在這對母子的身上……他語氣里充滿讚賞和神往，我腦海中浮現出《諾丁山》里休格蘭特走過街道那段四季變幻。其實，這個場景不是我想像的那樣，這部電影也不是我想像的那樣。

晴夫在一家魔術酒吧當招待。他中年、單身、沒錢、沒家人、也沒朋友，他住在簡陋的房子裡，寂寞的時候自己變戲法給自己看。他的心靈比外貌更顯老，已經到了不再認為自己「與眾不同」，或者說已經預設自己「平庸」的年紀。生活那麼遼闊，誰都曾迷失方向，晴夫像一艘在太平洋里迷路的小船，開始聽天由命，放任自己自生自滅。日本電影在塑造這樣的人物時，常常體現出令人嘆為觀止的真誠與自然，低迷的經濟讓他們積累了整整一代人的沮喪體驗，他們能用一個眼神或一個背影來入木三分地刻畫什麼是「生活敗將」。

某一天，晴夫接到警察的電話，通知他多年未見的父親去世了，讓他去料理後事。他的父親是個流浪漢，住在橋墩下的窩棚裡，當晴夫滿腹怨氣地收拾父親寒酸的遺物時，那場景彷彿是一幅描繪「失敗也會遺傳」的漫畫。這對父子在各自的生活里窮困潦倒，只有一方的死亡才能讓彼此有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交集。

遺物里有一張父親抱著嬰兒時期晴夫的舊照片。這張照片像一個情感的按鈕，讓晴夫觸景傷情、感慨萬千；讓他怨嘆生活、淚流滿面。一個長鏡頭，把晴夫從漠然到傷感，再到崩潰宣洩的過程交代得纖毫畢現。大泉洋這一段演得真好，他自問為何而活，你能看到壓抑的悲傷醞釀成淚水，從他的臉上靜靜滑落。生活裡的委屈聚沙成塔，這個中年男人的飲泣是一場無聲的傾述。四週空無一人，藍天擁抱白雲，微風撫弄綠草，遠處的列車自顧自地匆匆而過，天地間只剩晴夫的落寞。
 
一道閃電從天而降，把視野打成一片空白。當晴夫醒來，時間已是1973年——他出生前的半年。原來這是一部穿越劇，這個發現讓我有點失望，用穿越來煽情簡直是一條被走濫了的捷徑。穿越像化學增味劑，往戲裡一扔就咕咕冒泡，不管是喜劇還是悲劇，都被它催化得濃烈到讓人厭倦。我對自己說再看5分鐘，算是給大泉洋那個長鏡頭面子，還因為我對男主角不帥的電影慣有的好感。

還好柴崎幸及時出現了，她的美，點化了整部電影，每一個有她現身的畫面都閃耀著清新動人的光彩。看電影常常就是這樣，一個看著順眼的演員會大大提高你對一部影片的容忍度，而一個不喜歡的演員，他或她的臉簡直就是螢幕上跳動的光標，不停地催促你去點「結束播放」鍵。

穿越到過去的人沒法不傷感，所有失去的都要再失去一遍，所有擁有的都明知留不住，未來已沒有懸念。一個人只能眼睜睜看著與自己相關的所有誤差一一重演，既不能懸崖勒馬，也無法力挽狂瀾。看過了蒼老，再去回溯青春，無非提醒自己歲月有多慘烈。過去的一切都是財富嗎？也許是，但重來一遍更像是對損失的盤點。也許回到過去最大的意義在於找到答案，為日後的結局摸索到一個久遠的源頭，讓那些積存已久的糾結豁然開朗，與那些影響一生的誤會盡釋前嫌。

晴夫目睹了自己出生前的5個月裡發生的事情，他與年輕時的父親同台表演，與未曾謀面的母親在病榻前長談。他日後對生活的那些埋怨，上天都給了他雖然不幸但充滿善意的解答。

我終於看到了老友說的那個畫面：母子相談，鏡頭裡露出窗戶一角，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隨著他們談話的深入，天空放晴，充滿質感的陽光悄悄鋪滿病房，像一位被吸引而來的善解人意的聽眾，讓這場談話變得更加溫情與聖潔。這個場景其實並不起眼，如果老友不強調也許會被我錯過，但當你留意到它，就會為這些被賦予生命的細節而著迷。

母親承受分娩晴夫的陣痛時，另一個晴夫正在舞台上，用精彩表演讓觀眾們看得如痴如醉。兩個場景的鏡頭反覆切換，配樂從百轉千回到激昂高亢，當高潮來臨時，嬰兒的啼哭伴隨一聲霹靂，然後一切都歸於寧靜。

晴夫回到了現在，當他再次睜開眼的那一刻，夢一般的時光旅程也許已經讓他與生活和解。一個蒼老的身影走向他，這個人的出現是一份體貼的饋贈，是給晴夫的，也是給觀眾的。這部片子催淚嗎？我覺得是，對於淚點底的人來說，紙巾還是備著好。留意飾演晴夫父親的那個人，這傢伙還是編劇和導演。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