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生活裡的刺

《萬箭穿心》作為2012年一部口碑極佳的電影，卻也僅是口碑極佳而已。還記得當時興沖衝跑去電影院想看時，卻被告知已經下線。於是只得在電腦前，一塊小小螢幕前，一遍遍地看著他們，想著我們。

平靜海面下的波浪洶湧 我向來不喜歡煽情的電影，平靜表面下的極力克制的波瀾，才是我喜歡的敘事。《萬箭穿心》一開始，是妻子對丈夫的挑逗，卻絲毫沒有情慾的味道，冰冷的藍色影調下，是帶著汗味的，悶熱的不耐煩。顏丙燕飾演的李寶莉，是典型的中國傳統婦女。勤勞卻斤斤計較，務實善良樸素卻又粗鄙、小心眼、脾氣暴躁。她們身上散發著辛辣的味道，在炎炎夏日，不顧形象地為了幾塊錢和你大吵大鬧，然後在孩子想要買東西時毫不猶豫地打開錢包。 李寶莉在搬入新家的第一晚，對馬學武說：「原來廁所也可以是香的。」哼著《甜蜜蜜》，以為搬進新家後以後的日子都會變得甜蜜蜜，不用再與其他人一起分享廚房，廁所，隱私和家。在做好滿滿的為美好未來打拼計劃時，丈夫卻提出了離婚。馬學武也是上個世紀的典型人物，通過自己努力學習考上大學走出農村的知識分子，想成為真正的「城裡人」，於是娶了城裡人結婚，不同的兩類人組成了一個家。這是影片的背景。搬入新家是新生活的開始，但對於李寶莉和馬學武，是毀滅的開始。離婚，出軌，自殺，計劃奮鬥的未來還沒開始，就已被生硬地折斷。

馬學武其實並不軟弱，讀書人有自己的一番小天地與主見，只是在寶莉的強勢下，他寧願選擇逃避。一個轉身，看見一處溫柔鄉，在那裡，他能得到應有的尊重與久違的來自女性的賞識與肯定，那一顰一笑其實像足了當初的寶莉，於是溫柔細語的問好化作聲聲嬌喘。建構的完整家庭一瞬間坍塌，物質要求已經滿足不了日益增長的精神需求，只可惜寶莉不懂。就像她不懂丈夫為何想要離婚為何會出軌會自殺，就像她不懂時代變化為何會如此之快，就像她不懂盡心盡力照顧的兒子為何始終厭惡她，就像她從來不懂看書，遇到問題只會用最激烈的方式解決。曾經的無數人追求的市場少女讓生活把身上的刺打磨的更加尖銳扎人，讓嗓門變得更加響亮聒噪，變得不修邊際，但曾經的無數難解的問題，生活依然沒有教會她。

搖晃的鏡頭 晃動的人生

全片大量採用手持鏡頭，搖晃的鏡頭與劇中人晃動不安的人生一樣，而觀眾在這裡更像是一個參與者，跟著彷彿有呼吸的鏡頭，看著眼前人命運的沉浮。其中有個鏡頭構圖特別有意思，寶莉在馬學武工廠蹲點，背景音樂是工廠放的《走進新時代》，工廠大門打開，幾根斜著的筷子佔據了畫面右方，馬學武騎著單車入畫。前景傾斜的遮擋物既代表著寶莉的窺視，豎起的筷子也暗示著馬學武稍後性上的勃起。在上一個寶莉吃麵背影的鏡頭裡，前景也有一個虛焦的女人額頭，這也暗示著周芬介入兩人的生活。當寶莉發現馬學武與周芬兩人親密地並肩走在路上，鏡頭一步步地跟著兩人，如寶莉的腳步般沉重。

我總會在母親那一輩人身上看見李寶莉的身影，或者說，李寶莉映射的就是她們那一輩人。她們勤勞本分持家有道，有許多美德與優點，她們用她們的方式為我們構建了一個城堡，卻逐漸在精神世界漸行漸遠。她們覺得學習好就是一切，結果好壞遠比過程所得來的重要，她們極其盼望兒女過上富足，令人滿意稱道的生活，卻又壓抑了其自由意志。羅大佑在《家》裡唱道：「我的家庭我誕生的地方，也是我後來逃出的地方。」拒絕，不善於溝通，難以逾越的時代鴻溝，明明彼此相愛卻又讓愛成為枷鎖。李寶莉和小寶是如此，我們亦是。

母與子 分娩後的背棄

小寶註定不會快樂，儘管曾有一個比較快樂的童年，但父母的爭吵，母親的過份強勢與父親的沉默逃避，孩子很容易就會選擇站在弱勢那方。父親的自殺，加劇了小寶對母親的抗拒.他沒試過理解母親，但同樣的，母親也不曾嘗試理解兒子的精神世界。精神世界的雙雙逃避，成為了母子日後源源不斷痛苦的來源。所有的母親都執拗，盲目，只因分娩前兩者合一的印象太深入血骨，分娩後兒子的背棄太痛徹心扉。

天台上的對話，是影片中母子兩人說話最多的一次。兒子早已高出母親一個頭，身高上的差異，甩過去的巴掌，強勢的母親在兒子的注視下第一次低下了頭。不斷地插敘，倒敘，跨時空穿插，兒子看到了那天失魂落魄的父親，卻也知道了更加殘忍的生活真相。（片中有個細節很有意思，是小寶再回去那個賓館時，看見賓館正在重新裝修，新裝的一塊電子屏上划過幾個字：是我的錯。前面肯定還有字，但這個設定很有趣。）

生活的刺

夜晚的江邊有些許涼意，落寞獨坐的寶莉和一群慶生的年輕人們形成了鮮明對比。漫天煙火點亮了大半天的天空，相機咔擦一按，全都是青春有活力的，快樂的臉龐。年少時從來不畏懼年歲的增長，總是要大張旗鼓地慶祝，年歲逐漸增長後，便開始懼怕歲月齒輪的侵蝕。被生活打磨的無精打采，憔悴，蒼老的臉，看著眼前一群年輕人，寶莉突然想起，有多久沒看見自己的孩子這麼快樂了？直到現在才意識到孩子已經過早地失去了這個年齡應有的天真，活力與快樂。她一心想要守護的家保護的人，她想儘可能把所有東西都給他，卻忘了給他快樂，甚至是她，把他的快樂給奪走了。說什麼萬丈光芒，談什麼不信命，用大半輩子守護的東西，是時候放手了。屬於她得時代早已落幕，只要能換回孩子一點點的快樂，她寧願萬箭穿心。影片的最後，寶莉離開了「萬箭穿心」之處，重新開始生活。

生活從來都是如此，不如詩。我們把刺拔掉，繼續重複著一天又一天平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