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下午和認識十年的閨蜜去電影院看了《甜蜜蜜》。作為一個看第一遍時在二分之一處主動放棄觀看的無耐心者，這次專程跑去電影院支持甜蜜蜜，首先是不滿同期上映的《有一個地方》壟斷情人節市場；其次，就是想挑戰一下自己的耐心。這麼一部被譽為華語愛情片巔峰之作的電影我都沒看過，以後不好在江湖上混。
     結果就是，生平第一次，我在電影院哭成了一個愚蠢。
     影片的開始是在八十年代初，黎明飾演的男主人公黎小軍從內地來香港謀生。面對這座東方明珠的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他由最初的惶恐與新奇，到努力融入，用最笨拙的方式向這座城市靠攏。然後在靠攏的過程中，遇到了張曼玉飾演的李翹。
     這個同為內地來的姑娘週身的氣質與黎小軍完全大相逕庭。她講粵語，在英文補習班賺外快做兼職，炒股炒外匯，世故又精明，比香港人還要香港人。她向所有人隱瞞自己是大陸客的事實，卻從一點一滴的言行舉止中透出她骨子裡的自卑，和因著這種自卑而帶來的柔軟。
      她利用黎小軍當免費勞動力，但又會心生愧疚；她刻意忽略她和黎小軍之間明明不只有朋友加炮友這麼簡單的關係，只是怕那層包裹在最裡層的愛情一旦炸裂就會殃及她素未謀面的黎小軍的未婚妻小婷，那一關她情感上過不去，道德上也不允許她那樣做；她說自己胸懷大志，對未來充滿夢想時，眼神灼灼；她守著內心最柔軟的堅持，在香港的街頭用幾乎是自己所有的積蓄擺攤賣鄧麗君的專輯，然後在那個一張都沒賣出去的慘澹的晚上，她失落的不僅僅是她的血本無歸，更是她內心唯一保留的那個，因為有鄧麗君的存在，而成了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的角落，被世界無情的拋棄了。
     就是這樣兩個在這座冰冷的城市相擁取暖的人，因為大時代的無情，而一次又一次的被拋棄，被錯過。同樣令人心酸扼腕的感情在甜蜜蜜里又不止於此。
     我記得黎小軍當妓女的姑媽在死後的遺囑里寫的那些話，記得她一生悉心收藏的那個盒子裡保留著的半島酒店的刀叉和酒杯。她用殘破的軀體和永遠少女的心無悔的愛了一個男人一輩子，只是因為她在最好的年級里遇見了最好的他，在最相信愛的年級里被愛眷戀過，即使那愛於對方而言可能不過是一晌貪歡，不過露水般泛泛，卻足以裝點她的一生，供她在日後漫長而不堪的人生路上保有對這世界最後的希望。「威廉不記得，沒關係，我記得就好。」這種愛情就像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那樣，無法踐行，只能瞻仰，供世人汗顏。
    我記得那個整天看起來都醉醺醺的英文老師和那個泰國的妓女，同為最底層的兩個人，在世人的嘲諷與蔑視中堅守著自己的愛情。最後英文老師決定陪著泰國姑娘回泰國時，在臨走前告訴了黎小軍，姑娘得了愛滋病。說這話時，他的表情里沒有抱怨，沒有憂慮，只有平靜。那份平靜在我看來，是因為有了愛而無畏無懼的超然。既然已經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了你，那麼我不怕死，亦不怕活下去。
    最刺痛我的心靈的，是豹哥背上紋的那隻米老鼠。當豹哥趴在按摩椅上，用調侃的語氣對李翹說：我今天帶來了你最怕的東西。李翹低頭看，鏡頭拍到豹哥的背上，這個黑社會地頭蛇的後背上紋滿了猙獰的青龍白虎，卻在正中央，紋了一隻小小的、憨態可掬的米老鼠。這是全片為數不多的一個笑點之一，卻也成了最大的淚點之一。
    往後，豹哥帶著李翹一路逃亡，輾轉六埠，最後兩人來到紐約，望著窗外與香港別無二致的街景，疲倦與心安席捲而來，決定塵埃落定。他們像最尋常融睦的夫妻一樣，計劃著買怎樣的房子，怎樣精打細算的過日子，憧憬著未來。卻在紐約的街頭，在李翹去洗衣店洗衣服的短短的幾分鐘，豹哥在與幾個搶劫他的黑人青年打鬥的過程中被槍擊身亡。
     李翹最後見他的那一眼，就是在醫院的停屍間裡，他的背上露出了那隻當年為她刺上的米老鼠。刺青的顏色因為歲月久遠而有些變淡，但依舊神態栩栩。她記得他在她最低微時的出手相救；記得他在看透了她並不愛他，而是愛黎小軍時，依舊願意無言的包容她的寬厚；記得在那個大雨傾盆的夜裡，他因為惹上麻煩不願牽連她，打算孤身一人坐船逃往台灣時對她說的話：傻女，聽我說，現在立刻回家，洗個熱水澡，明早起來，滿街都有男人，個個都比豹哥好。那一眼，除了感激與虧欠，她記起了他所有的好，所有的溫柔，所有的慈悲，所有的情長。
     劇情發展的最高潮的那一段，是李翹和黎小軍決定回去向各自的生活坦白，然後重新在一起時，兩人卻在真正面對那一刻時做出了完全不同的抉擇。
      李翹最終沒有對豹哥說出分手的話，隨著他坐上了那艘船開始了逃亡；而黎小軍卻向妻子小婷坦白了所有的事情，平靜的離了婚。我看到這裡時不禁唏噓，在這樣一部電影裡，竟然全片找不到一個壞人。在那樣的情況下，李翹的沉默對豹哥是一種保護；而黎小軍的坦白，對小婷又何嘗不是一種保護。與其和一個不愛你的男人生活一輩子，不如早早解脫，於小婷而言是最大的尊重。整個甜蜜蜜裡面出現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各個身上都有無法忽視的缺點，卻又同時閃耀著人性最聖潔的光輝，令人動容。
      影片快結束時，李翹在被送去機場遣返的車上，看到了人潮中一閃而過的黎小軍。那個男人，一如當年初來香港一樣，在紐約的街頭依舊騎著一輛黑色的大樑自行車，敞開的襯衫飄蕩，模樣依舊。她一眼便認出了他，然後打開車門發了瘋一般的在車水馬龍的街頭追趕他。她追了一路，用儘自己最後的力氣與命運對抗，最終在時代廣場上，她呆呆的站在炎炎烈日下，茫然而絕望的尋覓著前方，黎小軍騎著自行車從她身後一閃而過。
    許多人說，電影到這裡戛然而止最好，彷彿悲劇才夠雋永。可我哭得撕心裂肺的地方，卻是最後兩人重逢的那一幕。
     1995年，鄧麗君去世，全球華人都為之悲慟。依舊是紐約街頭，黎小軍和李翹站在同一扇櫥窗前看著鄧麗君生前的影像，甜蜜蜜的音樂響起，他們驀地轉頭，看到了彼此。
      這才是最好的結局，兩個被生活的陰差陽錯和大時代的變遷拉扯著分開的愛人，在經歷了百轉千回的命運後，在生活的漩渦里跌跌撞撞後，終相遇。那一眼的對視，我的腦海里突然想起了一代宗師里那句經典的台詞：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好像那一刻，我才突然理解了這句話。我感謝這樣的結局，在這個原本已經冰冷而荒蕪的世界裡，放過一對戀人。
     電影裡，張曼玉真美啊，特寫一拍，無暇到幾近憂傷的美；陳可辛導演，真是個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人；編劇岸西溫柔而慈悲，在電影裡塑造了這樣一群可愛的角色，卻賺足了觀眾的眼淚和感動。
    《甜蜜蜜》，這是屬於時代的愛情片，真實、雋永、綿長。新的一年將至，沒有別的祝福，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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