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瑞
2015-03-07 22:22:24
無從逃避的「自由」
自從2009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擴容以來,《狐狸獵手》是第一個得到了最佳導演提名,卻沒有得到最佳影片提名的電影(事實上最終也確實一無所獲)。這是學院的奚落還是遺憾?沒關係,無論如何,都不能否認影片的質量和水準。
《狐狸獵手》取自於1996年杜邦集團繼承人約翰•杜邦射殺奧運金牌摔跤手戴夫•舒爾茨的真實事件,但導演貝尼特•米勒對該故事進行了自己的解讀和重塑,其敘述陰鬱、冷靜、沉重、充滿力道、令人心悸。故事有三個性格完全不同的角色:約翰•杜邦:一個「美國財富造就的怪物」,一個令人毛骨悚然又非徹頭徹尾壞人的分裂角色;馬克•舒爾茨:一個渴望關愛和擺脫兄長陰影的摔跤手,一個讓人又愛又恨而又充滿性格弱點的可悲角色;當然還有馬克•舒爾茨的哥哥戴夫•舒爾茨:影片中唯一一個看起來有些正常的角色,有美滿的家庭,有鍾愛的事業,但可悲的是,他陷入了權力的困境和謎局。
影片最大的懸念在於約翰•杜邦為何射殺戴夫•舒爾茨,但其實直到最後,我們還是沒有完全知悉這一原因。不過,通過米勒嫻熟、自信、遊刃有餘的表達,我們看到了一部關於美國人、美國人生活和美國人精神世界的影片。它是一種對於美國夢的顛覆,詮釋了兩個多重性格的男人到最後都沒有得到愛和尊嚴的主題。無論是約翰•杜邦還是馬克•舒爾茨,他們由於自己身處尷尬和侷促的家庭結構之中,極度渴望通過成功,但是從來沒有取得過在人格和心理上的成功。巨大的挫敗感毀滅了他們在財富或者事業上的成就,他們用謊言編織著信心、成就和人際關係。米勒憑此勾畫出了一幕幕充滿猜忌、絕望和毀滅的美國人的精神圖景。
心理學家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曾經歸納出一種權威主義人格,這種人格代表了一種「施虐」與「受虐」的雙重傾向,它強調命令與服從的關係,缺乏真正的人類的溫情。「自由」是一種自我人格的養成,象徵著與母體的分離,但是人們的孤獨感造成了每個個體必須去國家、去社會、去他人中間去尋找新的依附,這其實是一種逃避「自由」的過程和機制。權威主義人格的形成,與孩童時所經驗到的家庭結構和家庭教育有密切的關係。在這種家庭中,父母大多對孩子施加極嚴厲的管教。只有當孩子的表現被父母們所認可時才會得到關心和酬賞。父母們總是強調支配與順從地位的區別,並嚴格制止孩子的敵意表現,尤其不允許對父母或其他家人流露出不滿情緒。在這種家庭氣氛中成長起來的孩子,逐漸發展了「壓抑」的防禦機制,以掩飾其內在的敵意和衝動。具有權威主義人格的個體強調權力、地位與支配,特別是對偏見態度的執著,以使其內在的壓抑有一個發洩的通道和方向。對應在影片中,約翰•杜邦一直希望擺脫母親的陰影,他擁有家族財富的經濟權力;而馬克•舒爾茨則希望擺脫兄長的陰影,他擁有著競技方面的權力。馬克•舒爾茨希望投靠約翰•杜邦以獲得成就,得到自己的「自由」,而約翰•杜邦則希望通過既有的經濟能力來控制某些人進而獲取榮譽,證明白己的「自由」,於是二人一拍即合,構成了施虐者和受虐者的共同體,看似雙方都達到了自己擺脫某種固有束縛的目的,達到了他們所期許的「自由」,但他們卻沒有發現在權威主義人格形成的過程中道德與精神狀況的腐爛,而所謂的「自由」其實又面臨著更深的囚籠,這是因為權威主義人格在養成過程中不可能擺脫依附、順從和不信任的性格取向。由於他們無法養成真正健全、獨立、自由的個體人格,所以也就自然不可能達到真正的「自由」,他們總會去尋求依附,但又無法去完全信任血緣外的依附。約翰•杜邦邀請戴夫•舒爾茨來到訓練營是為了進一步達到其控制欲,但沒想到自己妄圖獲得「自由」的途徑卻使得自己的玩物還是回歸了母體的依附。這何其類似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所提及的,父親實際上大多扮演著脫離母體後個體尋找依附的對象,但父親大多發出的是命令-服從的指令。這種權力的慾望也正是因為父親本身也具有權威主義人格的特點,由於內心同樣具有恐懼與孤獨,他也並不能具有獨立、自由的人格,他同樣需要通過「施虐」來獲得自身的「自由」。對身處「狐狸獵手」訓練營中的馬克•舒爾茨而言,約翰•杜邦就扮演了父親的角色,而戴夫•舒爾茨則代表了母親的形象,父親不能夠忍受戴夫•舒爾茨這樣一種母體的回歸,於是他必須射殺阻礙他實現「自由」的對象,在這樣類似家庭結構的權力語境下,我們似乎找到了米勒想詮釋的謀殺之因。
這部作品是否只是反映具有心理缺陷的特定個體之間才會發生的特殊現象?恰恰相反,從權威主義人格的生髮機制而言,它根植於人類社會的每個家庭和個體中間,米勒也正是藉著影片去挖掘人類的普遍性的心理活動來警示人類去注意自身道德與精神的敗壞可能。
這部影片鮮有眼花繚亂的剪輯,大多平靜而遲緩,背景音樂安靜而憂鬱,而伴隨著這種基調,攝影機在緩慢的推進中也營造了靜謐的氣氛,但似乎它總能窺視到人內心的最深處,而且這種沉默可能時刻會被打破,爆發只是時間問題。悲傷的氣氛在影片中幾乎是壓倒性的,很少能有一部影片對於人物的複雜心理刻畫地如此精準。黯淡的、冬日般的畫面,高度還原80年代末質感的藝術指導,幾乎完全過濾了溫暖和明亮的顏色。音效也在喧囂和無聲之間的來回切換,製造出一個令人隱隱不安的氛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電影充滿著男性荷爾蒙的氣息,競技世界男性身體暴力而親密的衝撞,那種表面之下奔騰的激烈情感和詭異氣氛,罕見地克制性的得到表達,而代之以用一種詭異的方式呈現出兩位主角的性格悲劇。
《卡波特》、《點球成金》、《狐狸獵手》——米勒總共就拍了這麼三部劇情片,就拿到了兩次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兩個最佳導演提名,三次最佳男主角提名。米勒把菲利普•塞默•霍夫曼送上影帝寶座,提攜了喬納•希爾和史蒂夫•卡瑞爾兩位喜劇演員,讓他們各自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奧斯卡提名,更關鍵的是,給了他們更寬廣的戲路和更多的業內認可,連一向被認為只會賣肉的查寧•塔圖姆也散發出了迷人的魅力,這充分證明米勒塑造的角色刻畫入骨、層次複雜迷人。
米勒作為極富大師潛質的中生代導演,三部電影都極其關注真實事件背後主人公的心理活動,《狐狸獵手》更是直接指向權威主義人格這一造成人類社會諸多悲劇的人格體系。米勒用曖昧、隱忍的方式實現自己的表達,並且沒有告訴觀者任何解絕路徑。這才是影片最讓人不寒而慄的地方:無從解決的權力謎局與性格悲劇,正是人類的莫比烏斯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