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茫
2015-03-13 04:48:17
逃得了女性的庸常,逃不了他人的束縛
作為向維吉尼亞•伍爾夫致敬的電影《時時刻刻》,除了以伍爾夫的《達洛衛夫人》作為前置文本之外,在敘事方法上摒棄了傳統電影語言的線性敘事方式,採用了這位現代主義開山的女作家極力提倡的現代主義敘事手法——意識流。它將敘述的時間集中在了一天之內,卻大膽的跨越了時空,將三個時代的女人的一天通過巧妙的剪輯聯繫起來,縱向是對女性生存空間問題的探討,橫向則是對人生存問題的探究。究竟女性應該怎麼做,究竟是生存還是死亡,這部濃縮時間但擴張時代的電影,或許在嘗試給我們一些答案。
一、 作為女性主義電影的《時時刻刻》
女性主義似乎是給《時時刻刻》打上的標籤。這很容易理解,在時時刻刻里有核心女主角維吉尼亞•伍爾夫。在本片三個女主角的角色中,只有伍爾夫是一個歷史上真正存在的女人,她可能在這三個女性中意為著更多。作為麥可•坎寧安的原著《時時刻刻》,是一部向伍爾夫致敬的小說,它以《達洛衛夫人》作為前置文本,將故事情節放在《達洛衛夫人》的敘述中。那麼以《達洛衛夫人》這本連接這三個時代的線索,伍爾夫是一個小說創作者。蘿拉•布朗是一個閱讀者——至少表面上來看是這樣的,至於克拉麗莎•沃恩,她像達洛衛夫人,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可以將她當做達洛衛夫人的扮演者——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並非出於自覺的扮演,然而他的好友理察也覺得她很像達洛衛夫人,並且她與達洛衛夫人同名,都叫克拉麗莎,那麼,可以視作是一個扮演者。在這層關係裡面,我們可以看到伍爾夫所在的不同地位,一個創作者,一個故事的製造者。她是舉足輕重的。儘管在她的年代,女性主義者還是一個貶義詞,女性主義運動尚處在早期自由主義階段,但她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前驅式人物,似乎僅憑這一點就能把這部以她佔主導,向她致敬的電影作為一部女性主義電影了。
其次作為選材來說,電影選取的三個女主角,1923年的伍爾夫,1951年的蘿拉•布朗,2001年的克拉麗莎•沃恩。從縱向的聯繫來看,這很容易讓人理解成這是三個時代的女性縮影,並且它們是呈前進式與發展式的,當然,這一點是肯定的,電影中顯然有意識讓女性處境這一點呈現進步的發展,宣告女性的獨立。伍爾夫的年代中,女性無論是從法律角度還是社會認同角度,都從屬於第二性的位置,遑論人們頭腦中的觀念了。女性都認為女性是第二性,男性作為既得利益者抱有這樣的想法我想是無可厚非的。在第一個故事裡,伍爾夫的女僕奈麗對伍爾夫表示了非常的不滿,其中一個在於她並未履行當時人們認為的一個女主人應該做的事情。寫作當然不應該是婦女完成的正業,決定中飯要吃什麼才是應該做的事情。而在戰後的布朗家,布朗先生覺得自己擁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因為他在外面工作,蘿拉在家裡把持家務。這是標準又幸福的狀態,對於布朗先生而言。只是蘿拉並不這麼覺得,作為一個女性,她覺得這樣庸常的生活並不適合她,每天燒燒水做做飯的,人生的意義又在哪裡?而且她做不好這種事情。她的生活不是獨立的,她離不開她的丈夫,甚至離不開她的兒子,沒有她兒子理察的幫助,她連一個蛋糕都做不好。她在愛的名義下被束縛地沒有了自我。在這個階段,女性是附屬品,但和前一個階段不同的是,她們已經有了獨立自覺的意識。這是難能可貴的。在面臨這一切的時候,蘿拉要擺脫這種生活,她甚至願意去選擇自殺。雖然並沒有成功自殺,她最後還是出走了,背負著拋夫棄子的名義也要出走。這裡有本關鍵的被蘿拉拿來一直閱讀的書,《達洛衛夫人》。這本書告訴她不要去做一個庸常的人。蘿拉出走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和娜拉出走的意義相類似。伍爾夫說,她愛倫納德。可是在倫納德和死亡之間,她選擇死。蘿拉原來也這樣選擇的。其實後來她的選擇也沒多大變化。在家庭和出走之間,她選擇了出走。她未必不愛家庭,印證一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在第三個故事裡面,顯然當社會已經發展到一定階段的時候,女性的獨立自主能力也得到了保障。克拉麗莎•沃恩堪稱新時代獨立女性。她經濟獨立,生活自主。她的女兒與蘿拉不一樣,是自主選擇的結果。她想要女兒,就去生一個女兒,而不是為了家庭委曲求全。她有一個同性戀人,有自己的社交圈,這一切都是伍爾夫時代和蘿拉時代所不可企及的。這是一種進步,體現了女性地位在一個線性的、縱向的時間軸上的不斷提升。這毫無以為是一部表現女性的電影,同時由於它涉及到的關注面,女性的從屬地位、名稱、自由、權利等等,這部電影表現的女性主義應該是很顯然的。
二、 不僅僅作為女性電影的《時時刻刻》
由於《時時刻刻》在女性主義方面的一些表現,也同樣因為在這個時代里,女性主義這個詞應該算是一個很時髦的詞,所以當女性主義的標籤貼到《時時刻刻》身上的時候,似乎已經概括了這部電影的大部份意義。然而女性主義確是本片的一個閃光點,但不應該讓這個閃光點代表《時時刻刻》的全部光芒。女性也是人,這部電影在探討女性出路的同時,也觸及到了人的出路。更何況它並不僅僅探討了女性的出路。
首先這三個故事裡分別是主角都是女性,因為這一點作為理由來表示這部電影就是一個女性主義電影是不合適的,甚至可以說,如果真的這麼當做的話,那麼似乎在暗示將女性排斥出人的類別。她們也都是人,僅以第一個故事為例,將伍爾夫作為主角去表現整個時代的女性,這是不具有可類比性的。我更願意去稱呼她作為現代主義的先驅,我更願意理解成為這個故事在表現人的何去何從。
伍爾夫是當時倫敦文化圈的焦點,是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核心。她在整個聚會中是個主導型的人物。毛尖曾描述伍爾夫在布魯姆斯伯裡的位置時這樣寫:「她定義了這個圈子,無限的才華,無限的傲慢,無限的挑戰。她像上帝那樣說話,但和聖經無關。」有一個軼事可以作為參照來了解一下伍爾夫此人:伍爾夫的好友維塔的兒子奈吉爾回憶道,有一次伍爾夫和他們幾個小孩一起玩,丟麵包給湖面上的鴨子吃,讓他們描述麵包掉到水裡的聲音。有的孩子說是「啵」的一下,有的孩子說是「啪」的一記……但伍爾夫否定了,她說:「是UMPH一聲。」孩子抗議說,沒有這個詞啊。伍爾夫輕描淡寫地說:「從現在開始,就有這個詞了。」
伍爾夫可以說是一個精神性的權威。雖然在局裡面表現出來的更是與社會格格不入,或者說是與社會上的庸常,以女僕奈麗為代表的一批人的格格不入。這種格格不入甚至到了害怕的境地。在伍爾夫的經歷中,他人即地獄這句話是很適合描述她與別人的關係的,特別是女僕這樣的人,簡直就是十八層地獄。所以她才需要文尼莎,文尼莎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一直處於一個母親一樣的位置。伍爾夫需要她,但是這種需要僅憑同性之間的一個吻就被定義為同性戀,恐怕太牽強了。不能硬把電影往女性主義上靠而牽強附會,也不能把女性主義的獨立定義為不需要男性的同性戀。但是無論在社會生活中,伍爾夫顯得多麼格格不入,在寫作等精神領域的探討,她一直是被人敬佩的水平。即使是電影中表現出來管頭管腳的倫納德,一聽到維吉尼亞說她想到小說的開頭了,也只是說:「work。」因為在精神方面,她是權威。這也有了倫納德的無限包容,對一個天才的無限包容。
伍爾夫是不可被束縛的,她的痛苦不僅僅在於她反覆無常的精神崩潰,還在於她的才能沒有一個合適的渠道去發揮,甚至她連一些基礎的權利都不能擁有,這僅僅是因為她的女性。一個巨人,穿著大號的衣服仍然嫌小,更遑論拿一件小號的衣服硬要她擠在裡面了。她屬於更廣闊的天空,把她鎖在愛裡面,不如讓她去死。我想這不僅僅是一個女性主義的問題,這涉及到一個人如何自居的問題。伍爾夫不是偏激到非要拿同性戀去證明女性能夠不需要男性而達到一個獨立自主地位的人,她的女性主義是溫和的,她一直在尋求一種男女共處的方式,她引用過柯勒律治的話:「偉大的腦子是雌雄同體的。 」她反對不折不扣的女性和不折不扣的男性,認為這是「毀滅性的」。而她主張的「正常而舒適的存在狀態,就是這二者共同而和諧的生活、在精神上進行合作之時。 」她主張和諧,而倫納德的控制究竟是不是造成她死亡的最直接和最主要原因,或者說倫納德對她的「控制」是否能當做男性對女性的控制,使得女性沒有自由權利而備受束縛,這一點是存疑的。首先電影中也交代了,伍爾夫的精神不穩定。事實上,由於童年創傷和她敏感的神經,她常常面臨精神崩潰,與其說倫納德的照顧是男人對女人的控制,不如說是一個健康人對一個精神性疾病患者的照顧與控制。雖然伍爾夫的時代女性的不平等地位問題顯然更加嚴重,但由於伍爾夫這個人物的特殊性,她不代表庸常,不具有蘿拉•布朗這樣戰後女性的普遍代表意義,所以伍爾夫的死,這個籠罩在影片的開頭和結尾中的自殺情節,我更傾向於是一個人該如何生存自處的問題,而不是一個女性由於受到不公正待遇問題而選擇自殺的問題。順便說,雖然伍爾夫是一個女性作家,但是女性主義的標籤貼給她顯然是一種帶有歧視性的標籤,就跟在猶太人的胳膊上標上印記作為區分是一樣的。她是與艾略特,與喬伊斯一樣的現代主義作家。相對於女性問題,她更關注生存的問題,人的終極意義是什麼。可以作為證據的是同樣可以拿來作為束縛與被束縛表現的理察。他這一生受兩個女人的愛與束縛,他的母親蘿拉•布朗夫人。她的叛逃式出走給了他夢靨。而克拉麗莎給他的愛,他是這樣說的:「我一直是為了你而活,但是現在你要讓我走。」他的房間電梯設計也像一個囚籠,沒有陽光,他也不是一個自由的人,還生著病。在人們把這部電影一定貼上完完全全的女性主義標籤的事情,他似乎被人們選擇性忽視了。但,倘若他可以叫克拉麗莎•沃恩為達洛衛夫人,在第三個作為扮演者的故事裡,他未必不是那個史蒂芬•賽普蒂默斯。在《達洛衛夫人》這部書裡面,賽普蒂默斯的結局很「巧合」的也是跳下窗子自殺了。按照伍爾夫在日記裡的透露,自盡的本該是克拉麗莎,以後,作者改變初衷,增加了那年輕的「瘋子」,為了讓他體現「狂人的真諦」,而克拉麗莎成為「正常的真理」的化身。 她在這部小說里使用了「分身」這樣的表現方式,讓主角化身為兩個人。理察在《時時刻刻》裡的兩個故事中都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在《時時刻刻》里,理察和克拉麗莎•沃恩,理察和蘿拉•布朗也可以說是一種互補的關係。他們相互束縛,但彼此都追求自由,可是由於牽制,彼此都不得自由。有人說克拉麗莎•沃恩因為要照顧理察而不得自由,因為愛而不得自由,理察曾經問過克拉麗莎:「那你這些年究竟做了什麼?」為了照顧生病且精神不穩定的理察,克拉麗莎可以說是耗盡了這些年的精力和時間,這是女性不自由的表現。但是在這裡可以做一個簡單的置換,如果把克拉麗莎的性別置換為男性,照顧理察而沒有做多少自己的事情,是否可以成立。通過置換過後,並不涉及一個性別地位的高下之分。換句話說,難道理察作為一個男性被身為女性的克拉麗莎照顧,是體現了男性的地位比女性低嗎?顯然不是。對於這部電影裡舉足輕重的理察•布朗,他照理說是不應該被忽視的,哪怕硬要把這部電影往女性主義上靠而忽視它對於生存問題的探究。我甚至可以說克拉麗莎•沃恩和理察•布朗之間的關係就是一個女性倫納德•伍爾夫和男性維吉尼亞•伍爾夫的關係。那麼這就不是一個事關性別的問題,而是一個人應該何去何從的問題。影片通過伍爾夫之死探討人如何實現終極自由而不被束縛的問題,同樣理察之死也在探討這個問題,蘿拉的出走也和這個問題有關,克拉麗莎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女性,為什麼還是不自由,這也不僅僅是個性別問題了,而是個生存問題。這是不應該被忽略的,卻被大多數人忽略了。
逃得了女性的庸常,逃不了人性的媚俗。看,女性進化到克拉麗莎的階段,應該算是已經實現,至少是在影片的意義上實現了一個人的權利,但還是不能逃出被束縛的本質。要摒棄束縛到達最終自由的道路在哪裡,還是沒有人給出確定的答案。要嘛出走,要嘛死。這是影片中人的兩個選擇,可是似乎都不盡如人意。這是因為生存問題是一個永遠沒有定論的問題。也是因為這部電影在探討女性問題的基礎上探討了人的問題,也顯得不單調,更深入,百看不厭。因為可能會有一天男女實現了完全平等,但是卻始終無法解決終極自由的問題。人到底何去何從?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我們現在能夠做的,也就是影片中告訴我們的那樣,去直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