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與愛的寓言

《竹取物語》是日本古老的民間故事，而高畑勛的《輝夜姬物語》則把這個故事改編到了一個既忠實於原故事、又超乎其上的高度。片長137分鐘，然而背後是長達8年的製作，看過、懂得，便 知是精工細雕之下推出的精品。

《竹取物語》是我一直都很喜歡的故事，記得大學時，曾經從校圖書館借了一本豐子愷譯的《落窪物語》，裡面三個物語包括了《竹取物語》，由於不小心，那本書丟了，畢業時要賠給學校，於是賠了五倍的價錢（原書5塊多），但也不覺得虧，因為的確是自己的過失，再說，反正故事讀過了，根植於心的記憶。

這個故事的迷人之處，在於竹林和月宮一實一虛的空靈、輝夜姬的美麗和堅持、用寶物試探人心的過程，在故事裡，老翁夫婦和天皇都沒有強迫輝夜姬，天皇和輝夜姬有長達三年的詩歌唱和，輝夜姬臨行前，留了不死藥給天皇，而天皇拒絕服用，因為「不能再見輝夜姬，安用不死之靈藥」。故事裡沒有大奸大惡到不可原諒的惡人，瀰漫善與美。

《輝夜姬物語》仍然是善與美的本質，強化了愛，而且讓愛成為矛盾——並不是外力強迫分離，而是因為不適當的愛導致。而這，也正是悲劇所在。對於外來的壓迫，可以反抗，可以逃離，對於愛，卻會處於膠著掙扎的狀態：懂得愛，但是不能接受，內心裡想要反抗，因而發出聲音，但面對離別，又感覺後悔，只是這樣的時刻，往往也無法改變結局，畢竟人生的選擇，不可能是選擇了A以後，又再想要返回到原點。
如果人人都明白，愛恰會導致失去，可能就會改變愛的方式，不過遺憾的是：總需要悲劇臨頭，人才會醒悟。他人的故事，對自己來說，終歸沒有切身之痛。
我就是因為明白到這一點，所以在看《輝夜姬物語》的時候，感覺悲痛。

輝夜姬是用神話的殼，裝了世世代代發生的故事。
人之初，都從蒙昧、好奇開始。老翁在竹筍里抱出輝夜姬，回家交給老婦，輝夜姬變成嬰兒模樣，然後快速成長。那一段，彷彿每個人最初的記憶：母親溫暖的懷抱、香甜的乳汁、毫無規範的成長、不管方向的亂爬、蹣跚學步、歡笑悲泣，全都單純。

天地有大美，輝夜姬有感受力，與小夥伴們偷西瓜、抓雉雞、在櫻花樹下旋舞，充滿了生命的喜悅。人來世上，只有一遭，誰都想任性地、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輝夜姬想要的，並不奢侈，但她的夢想，和老翁所設想的衝突，而後者成為她的人生實現藍本。

老翁的做法，與其說是順承天意，不如說是東方父母普遍的想法，尤其是來自父親的強大意志，以自己的設想，替代了子女的渴望：他們太小，不懂得世界，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所以，要替他們選擇，這是為他們負責。要保護、要學會各種技藝，要有一個好的歸宿。父母試圖為孩子營造美好的未來，卻並不在乎，這是否他們真正想要。

輝夜姬愛大地，愛蟲鳥，愛樹愛花愛夥伴，也愛著父母，不違拗父母的意見，倉促地來不及和小夥伴告別，進入陌生的豪華生活。各種束縛紛至沓來，天然的美麗要被拔眉、黑齒替代，因為這是時行的審美，不由自己的好惡。包括婚姻。

五位求婚的貴族，其實面目一致，不管是說謊還是巧舌如簧，也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但終究，他們並不了解輝夜姬，也不認為需要了解，她的美麗就已經夠了（也許還要算上才藝），至於這樣的婚姻保鮮期能有多久，會不會幸福，其實不在所有人考慮之列：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不一樣。輝夜姬所嚮往的，卻不是這樣，然而除了母親還能陪伴她以外，又能如何？她也只能越來越沉默。


成人禮大宴，輝夜姬做為被慶祝的人，只能在簾內端坐，實則是別人參與，她旁觀，只不過是以她的名義。聽到簾外人的輕辱，她突然間爆發，奔向月亮的她，華服一重重脫落，彷彿卸下重重枷鎖。

此時的畫風，轉向狂野，完美呈現了輝夜姬的心情。她原本是大地的精靈，親近泥土和花香，被安置在溫室裡，進退不得，唯有在夢裡，能夠得片刻的自由。

只是夢中的情境，也很荒蕪。回到夢縈魂繞的山村，已是一片荒涼。人皆離散，山亦冬眠。精疲力盡的輝夜姬，臥在茫茫雪野。一輪明月來相照，依稀舊夢似曾回。月亮上，有人在靜靜地凝視著她吧，在紅塵間的掙扎，也是歷劫的一部份，凡心一動，就此墜落。人世間，不只是歡聲笑語，也有無盡磨折。七情六慾，才是人，起伏跌宕，才是人生。

命運里埋下很多種子，有些種子會在適當的時刻發芽。所以與其說是宿命，不如說是命運自造或他造。愛是偉大的力量，然而也是嚴格的約束，愛布下無形的界限，讓人不能穿越。老翁對輝夜姬的愛，可以說是嚴父之愛的樣本，而老婦對輝夜姬的愛，是慈母式的，也是無奈的，只能給她溫暖的安慰，卻無法左右命運。宅邸中的小小田園，是母親和輝夜姬共同營造的一方小小天地，只是，當輝夜姬明白到，原來這只是假相，也就無法安於這樣的逃避。當她決絕地對老翁說，可以進了宮中後、等老翁得到官職以後再自盡，輝夜姬沒有法力，這是她唯能所做的抗爭。

輝夜姬並非沒有愛的能力，只是她所愛戀，不能得。
在夢中，她和舍丸自由自在地飛翔，完全放下世俗羈絆。舍丸是劇中新增加的人物，投射了輝夜姬對愛的渴望。由於老翁的阻攔，他們不能在一起，舍丸成婚、生子，然而心中始終藏著對輝夜姬的愛慕。只是，夢醒了，生活還是要繼續，很多人就是這樣度過一生。沒有是與非，也沒有甘與不甘，因為生命有時候的確只能在夢裡盡興。

輝夜姬人生的另一個可能性，就是和舍丸從未離別，兩個人相愛、相守，生兒育女，日子平淡艱辛，度此一生。在死亡的剎那，靈魂回到月宮。罪與罰結束。這是她想要的生活，只是在劇中沒有可能實現。

當月宮的使者來接輝夜姬回去，那彷彿來自敦煌壁畫的佛與菩薩，象徵著無垢無慾的另一世界。在天人眼中，塵世是污穢的，所以輝夜姬是被懲罰來到世間。而輝夜姬含著淚反駁，這個世界是美好的，這是她在塵世間短暫時日的全部感受，只是，話未說完，菩薩為她披上羽衣，記憶消失，她成為目光呆滯、神情木然的天人，在月宮裡，也許唯有那首歌，能夠喚起一絲莫名其妙的悲傷，其他的都不再有。
失去了女兒的老翁夫婦，餘生里將是怎樣的悲傷？

大地仍然年年回春，秋收冬藏，生生不息，這是天道。人們在其間，生老病死，悲歡歌泣。我們也知道，類似輝夜姬的故事，其實也一直在回復，故事的細節可能有變化，然而實質從來沒有變過：新生的成長過程，是否能夠自由？按自己的方式所獲得的快樂，是否被允許？父母和社會的意志，是否必須遵守？兩相衝突時，怎麼解決？身為父母，對子女的愛，怎樣才算適合？

在漫長的歲月裡雕琢出來的這部動畫電影，可以說是目前水墨風格動畫的最高成就了，畫面的美，奪人心魄，從來沒有想像到，可以美到這個地步。輝夜姬對人世的眷戀，因此順理成章。春有百花夏有月，秋有涼風冬有雪，大地上四季草木，人身上華服絢爛，美不勝收的畫面，實在是享受。

打動人心的藝術，是超越了國界和時間的。古老的民間傳說，生生世世的掙扎，在現代社會裡也還是難題。吉卜力工作室、宮崎駿、高畑勛，他們是站在人類的角度進行思考，至於外國人能否欣賞水墨之美，這不確定，但是在東方，應該沒有障礙吧？若說有，可能就是關於來源或歸屬的爭論，爭相貼上各種標籤而顯出的狹隘，這種狹隘，也會使得這部傑作不被某些人接受，但，由他吧。
所有的牢籠，都是自造。若願意用恨來自我囚禁，這也是一種自由。

吉卜力工作室和迪斯尼一樣，是造夢的工廠。在這樣的美中，生命和夢想，都應該得到釋放。一如輝夜姬最後披上的羽衣，其實人類都會，死亡終會來臨，記憶終會失去，人類能夠做的，大概也只是，在還能夠感受鮮活生命的時候，敞開全身心，去感受和創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