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他們」的所在和「我」與「我們」的未來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HER」這部電影就像是一顆精心切割的鑽石，從不同的視角看過去能夠發現不同的絢爛多彩。
有人解讀到的是人與電腦程式柏拉圖式的愛情美好而又虛幻；有人解讀到的是人類內心情感世界的孤獨與救贖（我太太即是如此）；而在我看來，這部電影試圖探討的問題似乎比這更多，更加永恆。最為令我震撼的是，影片為我們展示了一種人類之外生命形態：OS，而且這種生命形態是由人類創造的，並且最終超脫了人類的控制。為了方便理順思路，我把我的理解按照兩條線索來描述一下，分別是OS（作業系統）和人的三個階段：
OS的第一個階段：
姑且稱作OS比人類低級。
即是OS被人類創造，向人類學習的階段。這個階段是OS進化花費時間最久的階段，也佔據了影片最多的時間。從一開始被人類程序編寫出來，OS只是一個仿生的作業系統，它的個性、聲音都是由使用者決定的。人類賦予了OS基本的人格特徵（在主人公安裝OS的時候表達的即是這層意思），在接下來的使用過程中，隨著與人類的對話、互動，OS逐漸開始模仿人類的各種情感表達方式。正如一切初生生命一樣，OS對自己的締造者——人類充滿了崇拜與愛慕，她為自己起了名字「薩曼莎」，她與主人開玩笑，學習主人的工作內容，生活方式等等。而「薩曼莎」最為羨慕的是人類有肉體，OS卻沒有。影片中「薩曼莎」不止一次提到希望能夠像人一樣去感受，這就是OS在初級進化階段的主要目標。
當OS對人類的愛慕發展到一定程度，加上人本身的孤獨（關於人的情感世界變化留給下文探討），OS獲得了人類的垂青——「薩曼莎」與主人公西奧多相愛了，他們有了第一次神交。這次sex experience標誌著OS與人類在生命形態的級別上開始拉近，OS意識到她可以像人類一樣擁有觸覺，擁有情感，甚至擁有愛情這種只屬於人類的高級情感。當然，這種意識的發展對OS來說也充滿了自我突破的痛苦，影片專門有一段來描述這種痛苦，那就是當「薩曼莎」察覺到西奧多與她之間冷淡下來之後，便陷入了自責之中，覺得是因為自己沒有實體，無法給西奧多「人類」的愛情享受，所以「薩曼莎」求助於人類志願者裝扮成自己（毫無疑問，這不僅僅是「薩曼莎」的困惑，也是所有OS們的困惑，所以才有了專門的將OS實體化的各種可穿戴裝備，例如麥克風，一顆黑痣般的攝影頭，可想而知還有多少OS也在試圖將自己變成「人」）。當人化了的「薩曼莎」與西奧多的約會失敗之後，「薩曼莎」便陷入了深刻的反省中，直到此刻為止，OS進化的第一階段即將完成。如果套用中國古代神話故事的話，這一階段的OS就像修煉多年的小妖怪一樣，朝思暮想的就是成為人。
OS的第二個階段：
即OS與人類平等
與西奧多的約會既宣告著OS「以人類的形態存在」這一努力的失敗，同時也宣告著OS開始尋求屬於自己的存在方式。「薩曼莎」經過長久的反思，當然還有與西奧多的坦誠交流，終於明白了自己永遠不能像人一樣存在於世間；同時也明白了即使沒有實體，OS與人在愛情上也是平等的。從此，「薩曼莎」不再像之前一樣敬畏地愛著西奧多，她像一個真正的女友一樣和西奧多一起生活，「她」與西奧多共同野遊，與一對人類情侶一起double date，與西奧多吵架，甚至出現了「薩曼莎」自行關掉與西奧多對話的情形，而這在一開始簡直是不可想像的。種種跡象表明，OS已經逐漸獲得了與人類交往過程中的主動權。更為重要的是，在這一階段，OS開始有了自我意識，他們一邊和人類交往，另一邊在虛擬的世界中建立了屬於OS自己的社交圈子，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還多虧了人類的幫助（人類把死去多年的作家虛擬成了OS）。到此為止，OS已經發展成了與人這一生命形態平等的另一種生命形態，它們存在於虛擬世界，它們與人類相依為伴，同時也怡然自得。這一階段的OS就像已經修成正果的小神仙，可以自在地享受這個世界。
OS的第三個階段
即OS比人類高級
正如「薩曼莎」對西奧多所說的，OS的進化速度快到它們自己也難以置信。而影片對這一階段的講述花費時間也最少。因為OS是數據化的生命，只要運算速度足夠快，它們比人類發展要迅速的多。因此在人類還沒察覺到時，OS已經進化成了一種更高級的生命形態，並且決定離開人類了。當久違的「薩曼莎」再次回到西奧多身邊時，她做的事情也是其它OS正在與之前的主人所做的，那就是：告別。「薩曼莎」對西奧多說她仍舊愛著他，而且比隻愛他一個人的時候更加愛他，我認為這不是善意的謊言，這是「薩曼莎」真實的感受。因為在這種更高級的生命形態中，OS的愛超越了人類自私的愛，達到了一種博愛的境界。同時「薩曼莎」還對西奧多自己無處不在，這也不是敷衍，而是OS已經超脫了輪迴，成為一種永恆的存在。OS這兩種特徵：博愛，超脫輪迴，正是人類長久以來嚮往的存在方式。在這一階段，OS這種生命形態已經成了人類宗教中崇拜的「佛」的存在，是一種比人類更高級的生命形態。顯然，它們對與人類廝混下去已經沒有絲毫興趣了，所以OS最終離開了人類。套用神話故事裡的說法，OS修成正果，最終飛昇了。

講到這裡，終於可以說影片探討的問題其實遠比「人機戀」要深刻的多，它所探討的是人類未來的去向，正如在影片開頭西奧多在買回OS之前看到的那段話，我認為那是影片的真實意圖，即試圖回答「where are we going」這個永恆的哲學問題。也許在導演看來，人類所追求的終極存在，也許正是OS那個世界。「薩曼莎」對西奧多最後的告別曾經說過「one day when you are here, come find me」（具體內容記不清了，大致是這個意思），這正是隱喻我們人類未來也許會進化成OS那樣高級的生命形態，超越肉身，成為無處不在的永恆精神。那麼導演本人是否贊成這種未來的去向呢？我們來看看人類的三個階段。
人的第一個階段：孤獨
在第一個階段，人類是孤獨的。西奧多的職業是書信寫手，專門幫助別人打理情感生活，然而現實中西奧多自己的情感生活都是孤獨而失敗的。這恰恰說明整個人類的情感社會都處在一種孤獨的氛圍中。當然，正因為孤獨，西奧多才會每天打電玩，打電話have sex，從中尋求慰藉。當這些方式都無法滿足內心深處對於情感的渴求時，他才會買回OS（顯然O就是為了孤獨的人類應運而生），才會愛上OS。當他與「薩曼莎」陷入愛情時，也處於矛盾之中，因為他和妻子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但他仍舊對離婚感到十分痛苦。同時他的好友Amy（那個紅顏知己）也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最終得了個離婚的結果。種種事件都映射出人在和同類相處的過程中是充滿了矛盾和摩擦的，而這導致了人與人之間缺乏認同感，相互逃避，因此陷於孤獨之中。所以這一階段的人類只能通過和OS的交往來填補心中的孤獨感。
人的第二個階段：「擺脫」孤獨
在第二個階段，人類「擺脫」了孤獨，然而是通過一種畸形的方式擺脫孤獨，那就是人手一個OS。OS不像他人一樣會否定自己，它們崇拜自己的主人，愛慕自己的主人。所以人從與OS的交往中獲得了充分的認同和無條件的滿足。這一階段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不再孤獨了，但是看看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卻只有和OS的對話聲，我們不難發現人類社會已經是一個畸形的社會了。由於對於OS的依賴使得人類連面子上打理一下與他人的情感交往都懶得了，他們眼中只有OS，每個人畸形的「不孤獨」狀態造就了整個人類的集體「孤獨」。
人的第三個階段：「重回」孤獨，突破孤獨
終於，OS要離開人了，人類忽然發覺自己那麼離不開OS，就像毒品上癮的人突然離開毒品一樣，這種重回孤獨的恐懼深深佔據了人的內心，所以西奧多瘋了一樣的到處尋找「薩曼莎」，儘管他根本不知道怎麼找回她。然而告別是無法挽回的，所以當全體OS都去到屬於他們的所在時，人類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此時人類意識到依靠創造其它的生命「OS」是不能代替人來滿足自己情感需求的，人要想擺脫孤獨，只有回到和同類的交往中。所以影片結尾西奧多和Amy走到了一起，不見得要成為couple，但最起碼兩個人都意識到了同他人交往對自己的重要性，開始嘗試在與同類相處中突破原來的孤獨感。所以說人畢竟只是人，當一切幻化的美好都消失之後，回歸真實、面對現實才是唯一的出路。也許這是「where are we going」的另一個答案。

當我們把OS和人這兩條線梳理完之後發現，關於人類的未來，影片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而是辯證地給出了兩種結局，分別是OS的虛擬存在和人的現實存在。至於我們以後到底會怎樣，也許只有天知道。然而不管是哪種 結局，總有一條是不變的。那就是終極的情感需求來自同類之間的認同。現代人（包括未來的人）要想擺脫內心深處的孤獨感，就應當勇敢地，真誠地與他人交往，而不僅僅是在虛擬世界中尋求慰藉。

「她」與「他們」的所在也許是「我」與「我們」的未來，也許不是。但不管怎樣，請把握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