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回憶-夢境-幻覺，比《全面啟動》好太多的奧斯卡遺珠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香草天空》(Vanilla Sky)是卡梅倫•克羅於2001年執導的好萊塢影片，改編自1997年的西班牙影片《睜開你的眼睛》。由湯姆•克魯斯，佩內洛普•克魯茲，卡梅隆•迪亞茲領銜主演。2002年僅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歌曲提名，金球獎也僅獲得最佳原創歌曲提名和最佳女配角提名，其他重量級獎項也大都只獲得提名獎。類似的影片還有同年的《穆赫蘭道》，大衛•林奇也只獲得2002年奧斯卡最佳導演提名。然而2010年克里斯多福•諾蘭執導的《全面啟動》卻在票房和獎項上都大獲全勝，將奧斯卡最佳影片等收入囊中。我只能遺憾的說，這兩部奧斯卡遺珠，被低估了的佳片，現在看來依然是殿堂級的心理電影。
你可以把它們看做科幻片、言情片、商戰片、懸疑片、陰謀片、恐怖片，但我為什麼說這些是心理電影呢？看似複雜跳躍的情節構思，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和心理，其實有一些異常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理論的知識，了解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一些癥狀表現，就比較能感受、理解和覺察了。下面，把我看到的和想到的跟大家做一個分享，只是個人觀點，有的也不一定有道理。
一、 分清層次
1、 現實層面：諮詢師與大衛的對話場景，大衛殺死了蘇菲亞；
2、 回憶層面：生日派對大衛與蘇菲亞一見鍾情，毀容後重逢；
3、 夢境層面：開場的街頭奔跑，車禍後與蘇菲亞相見在樹林；
4、 幻覺層面：蘇菲亞變成了茱莉，看到蘇菲亞和布萊恩接吻。
二、 解讀分鏡
1、鏡頭1：靜默的開場，從室外透過窗戶搖到室內，鬧鐘反覆響起「Open your eyes！」大衛醒來一連串動作後，開著黑色法拉利出門，環顧四週，寂靜無人（此時音樂低沉），停車到路中間，突然他呼吸越來越急促，音樂也隨之節奏加快，大衛奔跑（第一次）……
鏡頭2：鬧鐘反覆響起「Open your eyes！」 大衛夢醒，還是在床上，被窩裡出現了茱莉，還是相同的一串動作後，大衛開著黑色福特野馬出門，環顧四週，都是笑臉，充滿生機（此時音樂歡快），接上朋友布萊恩，兩人聊起茱莉，差點出車禍，路人說瘋了嗎。
分析：開頭結尾都用到了「Open your eyes！」有明顯催眠提示語有喚醒作用。這兩組鏡頭看似很像，但卻在夢境和回憶兩個層面，其中與諮詢師的旁白可以提示到這點。大衛和布萊恩一起的那次車禍和路人說瘋了嗎，都是後面真出車禍、真瘋了的伏筆。
2、鏡頭3：生日派對上對蘇菲亞一見鍾情的大衛，送蘇菲亞回家，看到冰箱上貼了很多照片，他說：「我喜歡你的生活。」（也是在說，這正是我沒有的生活）蘇菲亞回答：「這是我的，你不能擁有它。」 樂觀、心地善良的蘇菲亞，是紐約最後一個純真的女孩。大衛告訴諮詢師，自己是個延遲享樂者（延遲滿足心理）。兩人互畫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兩人墜入愛河。纏綿中，電視裡出現介紹最棒的節目《蘇菲亞》（居然也叫蘇菲亞），講述杜雷蒙的新發明，解凍技術能使人長生不老（第一次），用小狗班尼舉例，書名《人生的續集》（暗指大衛的人生有續集）。
分析：這組鏡頭是在大衛被諮詢師的一個「愛」字一下擊中，開始回憶的。冰箱貼上我看到的有交通安全、面具、性、家人，這些對大衛都是有意義的。吊兒郎當的大衛，因愛而生，他找到生活的目標和動力，這本來是他人生的轉折點，然而卻沒有轉到他所想要的方面。
3、鏡頭4：充滿愛和力量的大衛走出蘇菲亞的家，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此時茱莉的車緩緩駛來。大衛不滿茱莉的跟蹤，但還是不想傷她心，於是大衛上了她的車，茱莉最後一次求證知道了大衛不愛自己，恨他不在乎，於是就萌發了想要和大衛一起赴死，從而永遠擁有她所愛的人。路上茱莉情緒失控，汽車失控從橋上跌落，撞上牆。
分析：茱莉從大衛這裡得到了一個不想聽到的事實，她深愛的大衛愛上了別人，她笑得依然性感嫵媚，然而這笑卻相當複雜，有誘惑、渴望，也有沮喪、絕望。人有生本能和死本能，精神動力學講，死是要動力驅動的。茱莉說：「快樂對你來說是什麼？對我，就是現在，跟你在一起。」此時此刻，在一起是什麼含義，一下子觸發了她的驅動力，去死變得不是可怕，而是可以笑著面對，對茱莉是最好的結局。
4、鏡頭5：黃葉滿地中，大衛和蘇菲亞相見。大衛說自己做了一場噩夢，夢到自己本來要去上班，結果上了茱莉的車，出了車禍，夢中自己斷手斷腳還毀了容，更糟的是他沒辦法醒過來。蘇菲亞在大衛懷裡說起「紅洋裝、高跟鞋」（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生日派對）。大衛的臉色漸漸變了，他慢慢推開蘇菲亞……旁白聲中，是現實的大衛告訴諮詢師：「我的夢是殘酷的，他們嘲笑我，我在夢中也知道自己是個快醒來的蠢蛋。」
鏡頭6：回到現實中，大衛告訴諮詢師，不想睡覺卻不行。諮詢師問還做過其他夢嗎？鏡頭中閃現了一個女人（這是後面冷凍公司的伏筆）。大衛說不記得了，車禍的記憶是空白的，昏迷了三週半，突然醒來迷失了自我，大衛感到有人要陷害自己，他自己卻去跟蹤蘇菲亞。翻閱病歷，醫生說30根鋼釘可能會造成顱內損傷，給他做了一個面部重建面膜，大衛一開始很難接受這個被他叫做面具的怪東西。
分析：大衛對車禍的空白記憶是PTSD癥狀，他自己已經分不清是被害妄想還是七矮人的現實陷害。顱內損傷的器質性傷害可能也是他精分的一個原因，但出現幻覺妄想，可能還是心理因素更多些。很重要的一個有象徵意義的道具出現了，就是那個做的很精緻的面部重建面膜，這其實是個醫療器械，有助於隔離強光刺激，還會緊貼面部動作，但對於大衛這個毀容者來說心理學意義上更重要些，他從無法面對到不得不面對，這個面具成為另一個大衛，把原來那個身心受傷的大衛壓抑、隱藏並保護起來，藏在一個很深的潛意識裡去了。
5、鏡頭7：毀容後的大衛也曾經一段時間發奮圖強，努力管理公司，當他覺得自己還不錯了，就跑去見蘇菲亞，他沒有帶面具去，用損毀的真容去向蘇菲亞坦誠相見。蘇菲亞很久沒見大衛，甫一見也是很震撼的，雖然沒想到英俊的容顏不再，但深愛大衛的她還是微笑、點頭、接納。大衛自嘲後問蘇菲亞：「你想跟我約會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大衛心滿意足地回家。電視裡播出脫口秀節目，講冷淡後甦醒的小狗班尼（第二次）。大衛激動地給蘇菲亞打電話：「今天見到你真好。」
鏡頭8：興緻勃勃的大衛去夜總會赴約，卻看到布萊恩和蘇菲亞在一起。他憤怒的放縱自己，和酒保對飲烈酒龍舌蘭。藉著酒意走向蘇菲亞，再次說起「紅洋裝、高跟鞋」（第三次），希望用過去美好的回憶，和蘇菲亞重新開始。在他近似瘋狂地逼問下，蘇菲亞說出一句話：「等下輩子我們都是貓再說吧！」大衛反覆嘴嚼這句話，還發出貓的怪叫，內心深深刺傷。三人一起回家的路上，大衛恨恨地說：「我真希望我明天就死去。」（這是後來冷凍復活的轉折點）他對布萊恩遠去的背影說：「你是我的死黨啊，你是我的兄弟啊！」繼而轉身奔跑起來（第二次），他在奔跑中再次出現幻覺，身影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是布萊恩，直到倒在漆黑的街頭，面具跌落在一旁。
分析：這次的回憶，其實是現實發生過的，心地善良的蘇菲亞沒有嫌棄毀容的大衛，布萊恩是處於關心陪同蘇菲亞一起去夜總會的，但是脆弱敏感的大衛受傷了，他以為最好的兄弟和最愛的女人一起背叛了他，甚至想像出他倆接吻的鏡頭。這一場景的面具展現地淋漓盡致，大衛反戴著面具轉圈，彷彿兩個大衛交替出現，揮舞的雙手，迷離的燈光，幻化出魔幻的世界，這是精分患者的世界。大衛倒在街頭，到這裡影片一半了吧。
6、鏡頭9：第二天大衛被蘇菲亞溫柔的「Open your eyes！」喚醒（第三次），她決定和大衛在一起，用她的愛幫助大衛重建信心。這是在回憶層面的。鏡頭通過旁白和畫面轉接到現實層面，監獄中的大衛在畫對面的蘇菲亞，這是他出現的幻覺，現實中蘇菲亞被他殺死了。諮詢師和他一起坐地上，問到「快樂對你來說是什麼？」（第二次）大衛腦海中浮現茱莉，不想探討下去。
鏡頭10：蘇菲亞鼓勵已經復原的大衛拿掉面具重新面對自己，大衛和蘇菲亞驚喜地發現重現英俊的容貌，兩人幸福地在一起。陷入自己夢魘的大衛常常在夜裡夢見自己的臉又毀容了，驚醒過來看到沒事，剛睡下去又出現幻覺，褐色頭髮的蘇菲亞變成了金色頭髮的茱莉，無論她怎麼說自己是蘇菲亞，大衛看到的還是茱莉，他綁住她毆打了一頓，被羈押了。布萊恩告訴他打的是蘇菲亞，他無法分辨哪個是現實。一個大眼睛的男人多次出現，告訴大衛你能掌控一切。諮詢師告訴大衛，把兩個女人搞混了，是大衛內心對茱莉是負有罪惡感和責任。
鏡頭11：諮詢師帶大衛去追查FL公司，看到夢裡曾出現的女人莉碧，大衛再次陷入被催眠的境遇，似乎相信了自己曾經簽約接受冷凍技術，他發瘋似的需要答案，那個神秘人艾德蒙出現了，給他了一套解釋，帶他來到樓頂，他問大衛：「快樂對你來說是什麼？」（第三次），告訴他你有繼續的唯一機會，暗示他跳下去。諮詢師反覆表示自己是真實的，可是大衛真的分不清。這時天空很美，夢幻般猶如莫內的《香草天空》，幻覺中美麗的蘇菲亞再次出現，告訴大衛會再次找到他的。大衛不再猶豫，縱身一躍，在墜落之間，他的腦海中快速閃回了自己的童年、父母、愛人，整個的一生。影片結尾， 「Open your eyes！」 （第四次），預示又一次造夢開始。
分析：大衛再次醒來，影片就給出了兩條出路：一是相信諮詢師是現實存在的，那麼FL公司的冷凍技術是幻覺，街頭倒下後蘇菲亞來到是現實，大衛內心對茱莉的罪惡感和恐懼感沒有得到處理，所以茱莉又跑到意識層面來，讓無辜的蘇菲亞承受了虐打，最後還因此被悶死了。
二是相信FL生命延續公司是現實存在的，那更接近科幻片了，那麼諮詢師是大衛根據父親形象幻想出來的，蘇菲亞和大衛就停留在生日派對後的那晚，之後種種都是大衛的幻想或者說是公司的新技術「清醒夢境」，那就艾德蒙用科幻造夢給大衛解釋發生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會選擇相信哪個？但我選擇諮詢師，因為他在諮詢過程中的種種細節讓我很相信他在的是現實層面，那就是大衛殺死了蘇菲亞，正在給他進行精神鑑定。
我不知道是否編劇怕大家無法理解，畢竟沒有心理學知識的人很難理解幻覺妄想和夢境等區別，為了給大家一個合理的解釋，就創造出科幻的FL，但我覺得這個想法挺敗筆的，弄得後半部份兩條線交織不清了。
三、 詮釋對白
1、 布萊恩對大衛說：「有一天你會知道真愛是什麼。」（大衛直到遇到蘇菲亞才真正遇見愛）
2、 大衛大叫：「我沒有殺人，根本沒有殺人！」（精分患者無自知力，大衛不知道現實中他真的殺死了最愛的蘇菲亞）
3、 諮詢師：「人生有五個最基本的情緒：罪惡感、仇恨、羞恥、復仇、愛。」（說出愛的時候，大衛被擊中，回憶起和蘇菲亞初次相見，實際上這五種情緒後來他都一一體驗到）
4、 布萊恩：「我如在夢中。」（生日派對上的一句無可無不可的感嘆，確是點中大衛真的如在夢中，他自己傻傻分不清了）
5、 湯米告訴大衛：「掌控你的人生，學會做一個混蛋。」（精神分裂的大衛既沒有掌控住自己的人生，也做不了混蛋）
6、 大衛：「我要重新開始表達愛意，接納七矮人。」（大衛因為愛上純真的蘇菲亞，準備迎接嶄新的人生）
7、 茱莉問：「飛蛾蛻變成蝴蝶了嗎？」大衛答：「是的。」（茱莉問的是飛蛾姑娘蘇菲亞是否與大衛發生關係了嗎，大衛聽來卻是自己從飛蛾蛻變成了蝴蝶，獲得了新生）
8、 茱莉說：「快要失去的朋友你才珍惜。」（充滿了愛，也充滿了恨。有一種要毀滅給你看、讓你一輩子記住的慘烈）
9、 大衛告訴諮詢師：「我的夢是殘酷的，他們嘲笑我，我在夢中也知道自己是個快醒來的蠢蛋。」（真的是夢嗎，真的要醒來了嗎，在精分患者的精神世界裡，他在現實和幻覺的衝突中，根本分不清）
10、 大衛無助地說：「我還能相信誰？」（說這話的時候剛車禍不久，他無父無母，七矮人他不信任，他的潛台詞是想信任蘇菲亞，於是跟蹤她，後來幻覺和妄想的折磨下，他又不信她，於是失去社會支持的人，精神徹底崩潰）
11、 大衛說：「一個全新的我重新建形。」（毀容後的大衛也曾經鼓起生活的勇氣，接納不完美的自己，建形不僅是面部恢復容貌，更重要的是心理重新建模，重新恢復社會功能）
12、 蘇菲亞說出一句話：「等下輩子我們都是貓再說吧！」（蘇菲亞是愛大衛的，但是面對一個毀容者的苦苦相逼，誰也受不了，她內心也是有個過程的。貓在這裡還有一個含義就是死後重生，為大衛冷凍後意識復活打下伏筆）
13、 大衛說：「我們會找你跟我約會的。」（我們是指大衛和布萊恩，後面一個我是大衛，兩人的約會卻要三人完成，這是多麼自卑和不現實）
14、 大衛說：「我們建立自己的世界，我還是原來的我，我們對抗全世界。」（只要相愛的人在一起，任何困難都不怕）
15、 諮詢師：「你擁有解放自己的鑰匙，你的心靈不允許你忘記。」（諮詢技術的展現，幫助大衛探索自己的心靈）
16、 大衛大叫：「我想醒過來！我要解答！」（這是現實中的吶喊，諮詢師診斷為精神暫時失常是很恰當的，這也是大衛時而清醒、時而幻覺的痛苦所在）

                                                                 炎風心理~紫宸寫於上海
                                                                       2015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