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lkie與毛衣女——關於天鵝處女型故事

前幾天看了海洋之歌song of the sea這部片。今年的奧斯卡動畫長片提名都不怎麼能打，但這部怎麼說也比得獎的BH6強，後者是典型的千篇一律的3d流水線產品，腦殘故事。漫威還是去拍電影吧，拍動畫真是一點優勢都沒有。

本片改編自凱爾特神話中關於海豹女selkie的故事，實話說改的有點不倫不類。非要講個給孩子聽的童話，奈何神話故事三觀通常不那麼正，還常常是悲劇。於是這部片絕大部份劇情是原創的。把親情元素強行揉進一個意味不太明確的冒險故事中，最後給人的觀感十分混沌，但作畫和鏡頭還是有很多值得稱道的地方。劇情嘛，In brief, 一個混血家庭，母親是selkie，生第二個孩子那天離開了，多年後，妹妹，一個不會說話的小selkie，在哥哥的幫助下，找到她的歌聲和她的selkie身份（通過穿上海豹皮），並用歌聲拯救自己和其他神話生物。

看到一半就覺得即視感強烈，這不就是搜神記的毛衣女嘛：

豫章新喻縣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鳥。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諸鳥，諸鳥各飛走。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取以為婦，生三女。其母后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而飛去。後復以迎三女，女亦得飛去。

第一次看到這個故事還是在蔡志忠的「六朝怪談」里，裡面畫的就是搜神記的各種故事。話說這套中國古籍和古典幽默系列漫畫真心不錯，家裡有三聯書店91年版的幾本，左開本豎排字，後面還附有原文。剛搜了一下全套還有賣的，哪天給收了。

扯遠了。這片沒講母親是怎麼和人類結為家庭的，但我猜和毛衣女裡的情節差不多。為了驗證我的想法，去查了原始的selkie神話，果然：If a man steals a female selkie's skin she is in his power and is forced to become his wife. If she finds her skin she will immediately return to her true home. Sometimes, she has several children by him. In these stories, it is one of her children who discovers her sealskin and she soon returns to the sea. 也就是說，selkie和毛衣女的故事模式及某些要素出奇地相似，是同一類神話故事。再一查wiki和一些論文，各種亂七八糟的資訊就撲面而來了。

首先，這類故事有個專門的名字，叫「天鵝處女型故事」（Swan maiden）。其共同「要素」（母題，motif）是：

1、天鵝脫了羽衣，變成天女(人之女性)而沐浴。

2、男人盜匿羽衣，迫天女與之結婚。

3、結婚後，生產若乾兒女。

4、生產兒女之後，夫婦間破裂，天女升天。

5、破裂原因，即由於發現了「在前」為「結婚原因」的被藏匿的羽衣。

這類故事不能按照AT分類法（Aarne-湯普生 classification system）歸為單獨一類，但其蹤影遍佈全世界，也是很有意思的一個現象。其中最早見諸文字的就是東晉搜神記中毛衣女這個故事了，大約在公元四世紀，有人認為文中地點江西豫章也是東亞此類故事的發源地。中國的此類故事極為豐富，大約在20多個民族流傳有280多種故事變體，其中包括著名的牛郎織女和田螺姑娘。奇怪的是英文有關Swan maiden的資料鮮少提及中國的此類故事，wiki上也只舉了牛郎織女作為中國的代表。這可能是因為中國的天鵝處女型故事雖然形式與典型原型接近，但其各個母題的發源和內涵與西方此類故事不盡相同。注意到田螺姑娘（白水素女）出自《搜神後記》，和毛衣女同處一個時代，說明此類故事的起源遠早於此，在搜神記成書時已經異化為不同形態了。

關於起源，有兩方面值得注意：一是世界各地的此類傳說是分別形成的還是單一起源傳播開的，二是形成這幾個母題的原因是什麼。我比較相信世界各地分別產生了自己的天鵝處女型故事，殊途同歸是由於其中蘊含的相似的人文含義。

有一種說法認為此類故事源於圖騰崇拜，如在中國是與「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個神話一脈相承。有些文章在這裡引證少數民族以天鵝處女型故事作為自己民族的發源，比如滿族的三仙女傳說和哈薩克族祖先是天鵝的傳說，殊不知這些都是誤傳。更可笑的是，敘述滿族這個傳說時，後面還經常煞有介事旁證「額娘」這個詞來自「鵝娘」。不用想也知道這個額娘是從滿語（eniye）音譯過來的，而滿族的三仙女傳說原本根本不涉及天鵝，甚至這個傳說本身都是清人後來編造用於美化本民族的。有人針對這個問題寫過一篇批評考據的文章，裡面考證了這種說法首次出現於1980年，由一位雜誌編輯編造而出，之後便廣為傳播。不過這也可以算作包括天鵝處女型故事在內的民間傳說在歷史發展中變異，嫁接的一個例子。可以承認的是，「人與動物交合」這一更大的母題來源於圖騰崇拜。

還有人認為，「沐浴成親」母題源於原始部落在水邊（或selkie傳說裡的海邊）等特定地點舉行的祭祀和婚配儀式，以美麗的動物（鳥，海豹等）作為配偶的象徵。當然這類研究少不了萬能的精神分析，男子的「偷窺」，「盜取羽衣」代表了禁忌和禁忌被打破的幻想，是壓抑的力比多釋放的結果，而羽衣被盜走即無法變形，這其中的性意味也相當明顯。當然最符合精神分析理念的，喜聞樂見的戀母情結——此類故事想必也少不了。據分析，故事中女性顯著的神化代表了男性對完美女性——全能的母親——的嚮往，這一點在壓抑越嚴重的文化孕育出的此類故事中體現的越明顯。完美的外貌，性格，神仙的身份以及超常的能力如傳說中selkie控制海洋的能力，都是這種女神（母親）情節的體現。而在很多故事中出現的「害婿性」情節，比如對男子的難題考驗，包括仙女最後的離去，體現了男性與父親的敵對關係。有些人把女性最後的離去解釋為一絲古代女性解放思想的萌芽，解釋為女性嚮往自由的吶喊，也是想當然的穿鑿附會。天鵝處女型故事中女性角色可以說是缺失的，從始至終都是以男性的視角講述，女性作為被物化（神化）的存在。其實這點從最根本的動物形象就可以看出，古時認為男女是兩個物種，因為那時的物質條件使男女生理上的差異掩蓋了同作為人的相似之處。

說回selkie。海岸的海洋文明肯定和大陸的農耕文明有很多不同之處。比如有人認為selkie的形象起源於蘇格蘭人與穿海豹皮的薩米人和芬蘭人的通婚，有人認為是由於古人將外遇歸咎於自然的精靈（即先產生male selkie），還有人認為這一形象變體於美人魚mermaid。說到美人魚，這部片中的selkie形象顯然雜糅嫁接了美人魚的一部份，即歌聲這一元素。另外，原本的故事中selkie的神化並不很顯著，這部片中卻儼然是仙女的形象，眾精靈領袖的地位，這倒更接近了東方的天鵝處女型故事。

思維發散一下。本片的視角依舊是男性，不過不是強迫仙女成婚的男性，而是他們的下一代。在這裡，仙女終於原原本本地以母親的形象出現。雖然母親在片子開頭就退場了，但無疑是全片最重要的角色，甚至超過妹妹。這也是為什麼這部片中父親的存在感淡薄，毫無作為。母親的離去和妹妹的出生，恰好是一種轉換，象徵著主人公心理模式的變化。套用萬能的精神分析，這部片其實是展現了兒童心理髮展的三個階段：前生殖器期（戀母時期）——潛伏期（母親退場，性意識被壓抑，體現在對異性即妹妹的敵意）——青春期（認識到異性與母親的共同點，將衝動轉至異性，體現在對妹妹態度的轉變）。簡直天衣無縫，弗洛伊德大法好。

最後，上文提到過，女性版本的selkie傳說可能是更早出現的，即男性selkie與人類女性的故事。大概是丈夫出海在外的妻子寂寞難耐，如果在海邊流下7滴眼淚就能召來男性selkie（亦是完美的男性形象），他們生下的孩子會有海豹一樣的手掌（與一種典型的遺傳病癥狀相同）。這類故事在世界也比比皆是，比如搜神記就有類似的「虹化丈夫」。

毛衣女也有一個性轉版本，情節甚為詭異，我覺得比天鵝處女型故事要有意思的多，摘錄如下：

《搜神記·羽衣人》

元帝永昌中，暨陽人任谷，因耕息於樹下，忽有一人，著羽衣，就淫之。既而不知所在。谷遂有妊。積月將產，羽衣人復來，以刀穿其陰下，出一蛇子，便去。谷遂成宦者，諧闕身陳，留於宮中。

網上也有分析這個故事的資料，就不枝蔓了。本來只是想隨便寫點讓自己開心的東西啊，好長時間沒動筆了，順便記錄一下當代生活是如何獲取知識的。沒想到最後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其實能寫的還有好多好多，不過既然已有各種文獻專著，我再寫個review也沒什麼意義，又不是學這個的。最大感想：不管什麼方面，哪怕是本國文化研究，都不能輕信中文資料，哪怕是用學術引擎搜出來的專業論文。

能看到這裡的，為你的毅力鼓掌。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