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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病--It Follows

它在身后/鬼上你的床(港)/灵病(台)

6.8 / 269,165人    100分鐘

導演: 大衛勞勃米契爾
編劇: 大衛勞勃米契爾
演員: 瑪嘉夢露 凱爾吉克瑞斯特 丹尼爾佐瓦托 奧莉維亞露卡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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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原

2015-03-30 22:28:43

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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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東西,它一直追趕著你。你從它身上,看到你愛的人,你認識的人,你不認識的人。它一步步向你走近,不緊不慢,不思考,也沒感覺,絕不放棄,直到死亡。
 
本片的隱喻似乎很容易就能看出來。性傳播疾病(STD),如同從庫布里克的237號房間裡走出來的行屍,如影隨形,受害者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中,最終慘死。片子引用著《白痴》裡的句子說,精神的折磨比肉體的折磨更為痛苦。行屍是這種精神折磨的具象化體現,現實世界不存在行屍,但卻並非不存在這種痛苦。
 
折磨來自於隔離和孤獨。罹患 STD,有時候就像女主角婕伊(Jay)一樣,毫無防備,只是命運的不期而至。但沒有健康正常人能分擔這種疾病帶來的恐懼。婕伊在臥室裡崩潰,哪怕朋友在身邊,但卻無法讓他們體會這種眼前沒有出口是出口的無助,更無法理解死亡近在眼前的絕望。另一種折磨來自於羞恥。人們條件反射地將 STD 病患和放縱的私生活聯繫在一起,STD 給他們打上了某種標籤,以致他們身陷於無處不在的指責。即使只是一時不慎,或是像婕伊一樣甚至毫不知情,但他們便自此永遠暴露在整個社會的檢視之下,永遠「衣冠不整」,「舉止不端」。
 
行屍以任意的相貌出現,或陌生,或熟悉,甚至是親人朋友的樣貌。STD 的折磨也是這樣,它可能來源於周圍的所有人。人在弱勢時總是防備的,不僅是有惡意的人,甚至是並無惡意的人,也會成為病患眼中潛在的敵人。但對不少人來說,STD 是一種談資,人人都熟練地聞之色變,迫不及待地做裁判,戴上非黑即白的面具,去表演。甚至是熟知的朋友,都有可能對側目而視,甚至是家人,也成為敵人。還有什麼比被家人拋棄更痛苦的事呢?
 
說了這麼多,但 STD 顯然只是這個故事的直觀隱喻。如果故事只是在講 STD,電影裡的另外一些東西就失去了解釋,一些橋段會顯得贅余,甚至莫名其妙。和《林中小屋》一樣,《它在身後》也是一個謎語。恐怖片適合佈置謎語,並且最後謎語揭曉又反過來讓片子產生毛骨悚然的效果。類似的片子還比如說《恐怖遊輪》。這種恐怖的產生機制是回歸到人性本身:未知的恐怖,和未知自始至終都潛伏在身邊的恐怖。本片細膩地佈置著一個謎語,並且還在呈現上做到了表里兩相,一擊兩鳴。
 
看過《霍比特人》的話,應該對咕嚕的這個謎語有印象吧:
它會吞食一切,蟲魚鳥獸花草樹木,咬破生鐵,蝕穿金鋼;將岩石化成飛灰,殺死國王,屠滅城鎮,滄海化桑田,高山成平原。
 
現在如果重新看一下本文的第一段話,並且稍微改寫一下:
有一種東西,它一直在追趕。在你愛的人,你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任何人身上都看到它。它的步調緩慢而均勻,不會思考,不會感覺,但從不停止追逐,只有死亡才會停止它。

這兩個謎語其實講的是同一個東西。這就是時間,或者更具體的講,是成長,是衰老,是最後的終結。本片講的是一群少男少女的故事,但卻用青春標記著成長,用成長標記著衰老。影片還有意無意地展示了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的興廢。選址在底特律這個昔日工業中心皸染出某種頹敗感,應該也是出於這個考慮。
 
衰老是一個恐怖的東西,它最直觀的恐怖來自於它使身體產生的緩慢的變化。行屍在片中不少時候是老態龍鐘的,並且非常直接地裸露軀體。這就像是面對著一面鏡子,鏡子裡的自己皮膚失去彈性,發皺聳拉,骨架彎曲,身形壓縮,整個人就像是受到了更大的引力,被某種古老的力量召喚著塵歸塵、土歸土。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衰老,誰能說這不會讓人產生一種恐慌呢?人類也許是在進化的過程里保留了這樣一種對衰老的恐懼,使得衰老被視作族群中的一塊病變,並本能地讓人產生生存的恐慌,進而讓人產生本能的排異。
 
女主角在片中逐漸走向成熟,和片中的少男少女一樣,都剛經歷過青春期身體的變化,並且感受到與這種身體變化隨之而來的性壓抑。性成熟使得生命形態變得完整,但也同時意味著停止成長和開始衰老。就像許多種昆蟲會在他們完成交配之後便死去,對於生命來說,性成熟的意義,除了生,還有死。片子裡那個都市傳說式的傳遞詛咒的方式,就提示了這個意義。具體說本片的設定:性使得加害者生存下來,但又將生存的恐懼傳遞給了受害者,而受害者也不得不按照這個規則成為下一個加害者,將這個恐懼繼續傳遞下來,否則生命的終結將不可避免。

如果我們考慮一下這個以性為連接的線到底能回溯到哪一個人,片子並沒有給出答案。但如果說影片裡的那個恐怖代表的是成長、是衰老、是死亡的話,人類,甚至是所有生物又何嘗不是在某種動物性的原始之焦慮中一直生存至今的呢?行屍是個古老的存在,它存在於大自然的歷史中。在這個意義上,所有的生命都向死而生。生命將生存這種原始焦慮編碼進了基因,並且由基因將這種焦慮表達成了性衝動,使得生命通過繁衍將生存延續了下去。世上不存在長生不老藥, 沒有人能逃掉死亡的追趕。

影片的幾場重要的文戲,幾乎都在通過懷緬過去來表現時間這個主題。女主角和她的夥伴們回憶著在一個屋簷下一起長大的童年,回憶著初吻,回憶著意外發現成人雜誌的滑稽和刺激。通過這幾個溫情的橋段,導演一邊舒緩著觀眾緊繃的神經,一邊也通過青春的共鳴建構著觀眾和幾個角色的關係。更重要的是,在回憶過去的時候,女主角似乎逃離了死亡的步步接近。回憶似乎將時間停在了那些美好的瞬間,即使過不久故事都無一例外地以急轉直下的方式將女主角從幻想中驚醒。
 
故事裡有一個角色,直接地表達了他拒絕成長的願望,同時在一開始就對故事的主題做了提示。還記得女主角婕伊和故事的罪魁禍首休(Hugh)去看電影時玩的那個遊戲嗎?這個遊戲的規則很簡單,一方先決定好一個周圍的人,此人需要讓他最為渴望與之交換身份,另外一方則從周圍的人群中要猜出對方的選擇。婕伊第一次猜休選擇的是一個浪漫的熱戀少年。第二次婕伊猜休選擇的是一個慈愛的父親。當休點明他想對換角色的是一個小男孩時,婕伊以為休是想重新來過。這段戲,再加上電影中対全家福照片的空鏡頭,還有角色間的隻言片語,似乎能拼湊出一個婕伊和父親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婕伊失去了父親,而這在她童年的內心深處留下了一個空洞,那裡藏著一個童年的自己,一個認為被拋棄的自己。她當然不會明白為什麼會被拋棄,童年的她只會認為是自己的錯,並且讓自己去相信父親是命運對她的懲罰。

「小時候你常做白日夢想著長大,然後和人約會,你的腦海中存在這樣的一個畫面,畫面中有一個帥氣的男生,你們手牽著手,車行在一條熠熠生輝的街道,但你們其實漫無目的,只是在幻想某種自由吧」。婕伊幻想成長會讓她獲得自由,愛情能讓她獲得自由,休實際上在告訴她成長並不會帶來自由,7、8歲的時候,無憂無慮,這才是最大的自由。

在性成熟中,人逐漸獲得了自己生命的完成,也就意味著人同時開始老去。在這個同時人都需要去找到生命的意義,愛的意義。從這個角度重新考慮故事的情節,女主角去和鄰家帥哥做,去濫交,她並沒有獲得任何的寬慰。於是她無助,她焦慮,最終選擇逃去鞦韆,逃到朋友的湖邊舊屋,去她初吻的泳池,逃避到這些過去的時光里,這樣能讓時間停止,能讓她逃避現實。但時間並不會放棄追逐。

我們如果再回到身份交換遊戲,婕伊的選擇傾向其實呈現出了一個遞進的關係,並且塑造出了婕伊這個角色。我們基本上從這裡就能了解到,婕伊迫切地需要成長的緣故。她缺愛,她不懂愛,她也無法原諒父親。性被她視作獲得愛,獲得另一個家庭,從而獲得自由的方式,但你不懂愛的話,性到底成了什麼呢?所以她從第一次和休雲雨就錯了。其實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故事,現實中像婕伊這種在不幸的童年中成長的人,成年對他們來說是一種逃離。他們終於可以不再去面對自己家庭的痛苦,他們以為自己終於能和另外一個合適的人開始一個嶄新的人生。但他們常陷入的是一種愛的無能。性被他們視作一種成長的手段,但他們的錯誤在於,性並不意味著愛。他們苦苦尋覓過後,甚至性對他們而言已經麻木,已經成為一種歇斯底里時,他們發現過去的陰影仍然追隨著他們,時間已經匆匆過去,而他們卻無法解脫。片中出現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也在講尋找愛的故事,和婕伊的這一層意義十分吻合。詩歌裡最讓人心碎的句子,是從一開始的「總還有時間 」,於是不斷問自己「是不是值得」,在最後卻不得不面對「我變老了」。

將故事的這層意義剝開,這個影片看似一部簡單的青春恐怖片,但實際上卻不是那麼簡單。行屍是時間,是那個想將女主角吞噬的過去。特別是當她需要去愛別人的時候,需要她去尋找自己的幸福的時候,父親便成為了那個揮之不去的鎮痛。從這裡出發,最後決戰的行屍以父親形象出現也就可以理解了。

最後決戰,婕伊被象徵著過去的父親拽在水裡,最後婕伊終於掙脫了父親,從水中脫逃。最後婕伊和真愛保羅(Paul)的人事,傾盆大雨是一種救贖。婕伊總算是擺脫了過去的陰影,開始去直面成長,開始不為執著於填補缺失的父愛而愛,而是為了愛而愛。但是一個比較悲觀的地方是,時間的追逐依然沒有停歇,每個人都有一個過去時的提醒,告訴著我們一旦我們開始面對死亡,死亡就永遠在我們的視線之內,你不能不帶著對衰老的恐懼活下去。所以當保羅問她「你感到有不同嗎」,婕伊的回答是「沒有不同」。這是一種殘酷的真相,但又是一個令人多少有點寬慰的真相。對於人生而言,現代人得了現代病。每一個人都在一個固定的生活中不斷被他人所推開,這當然是人與人交際的一種形態上的成熟,但某種情感上的附著點卻常常在物質主義之中迷失了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說,每一個現代人在面臨愛的意義上,在面臨自己人生的意義上,都是孤獨的,都有自己的一個行屍在鏡子那邊提醒著自己,你的每一天到底「值不值得」,也總有人在夢醒過後驚覺「我變老了」。

影片最後,婕伊和保羅手牽著手走在一條漂亮的街上,婕伊和保羅穿著白色的衣服和黑色的外套,彷彿是參加了一場婚禮又參加了一場葬禮,漫無目的,似乎並沒有什麼自由。

影片的攝影、音樂和剪輯都體現出明顯的希區柯克範式。在視覺上又讓人不能不聯想到《閃靈》,特別是最後泳池被血染成紅色,一如《閃靈》中電梯門打開時的血湧所帶來的感官衝擊力。影片有很多地方也通過道具的混雜(貝殼閱讀器,黑白電視機,不同時代的車)和配樂模糊時代感,讓人因為環境的不合理而產生心理上的不適。

其實本片在很多地方都有相當大的解讀空間,除了 STD,這個行屍也可能代表著性侵犯心理創傷症等等,並且能夠不同程度地自圓其說。影片一開始的那段戲也有個令人在意的地方,這個一開始就領便當的女性角色(注意她不是女主角婕伊),從家門口出來兜了一大圈,回到了自己家,仔細看她家的門牌號,是1492,恰好是哥倫布發現美洲的時間。然後休在玩交換身份遊戲時,說他羨慕小男孩可以隨心所欲,無所顧忌,甚至不用關心自己有沒有尿過褲子。女主角一行人在家裡看的電影是關於外星人入侵地球。腦洞一開,這片子是不是也可能和《閃靈》一樣,在講美國是如何逃不掉屠殺印第安人的黑歷史呢?這些就都留待看官們一一發掘了。

總而言之,影片很有思考樂趣,並且女主角的演技可圈可點,配樂也令人耳目一新,作為一部低成本獨立恐怖片,不僅優秀,實屬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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