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merleau

2015-04-01 10:58:53

《新女友》:不可能的性關係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感概性身份的無限可能和性慾望的複雜多變是一個身處酷兒時代的觀眾在看完一部像《新女友》這樣的片子後的」標準化反應「。這種情緒化反應懸置了思考的努力而使自我沉醉在具有「無限可能性」的解放政治幻想之中。與此相反,一種精神分析的解讀所堅持的立場是,慾望是有其結構的。真正產生情感張力的不是慾望可能性毫無限制以致於略顯乏味的自我增殖,而是其內在所固有的不可能性。我們不僅僅需要關注什麼在流動,而更應該追問:為什麼只有這麼一種流動才有可能?在這個意義上,《新女友》的迷人與失敗之處,也許都源於它和拉康性差公式所勾勒出的慾望框架之間的糾結關係。

要理解這一點,我們首先需要回到歐容電影所改編的原著——露絲倫德爾的短篇小說《新女友》,在其中男女主人公維持著和電影情節相似的情感關係,但卻導向了和電影完全相反的結局。在小說中我們所遇到的克萊爾(為了比較方便,這裡把人名和電影裡統一化)表現出一種詭異的「厭男症」——和任何男性的單獨相處都會使她感到害怕和不適,以致於她要隨身攜帶一把裁紙刀來做好自衛的準備。但也正因如此,克萊爾很自然地愛上變裝成為女性的戴維,因為他的身上沒有令她生厭的男性氣息。然而問題在於小說裡的戴維只是把變裝當作一種愛好,他非常肯定自己是男性。因此故事的最後克萊爾和戴維去酒店約會,當看到洗完澡的戴維褪去所有女性妝容,穿著男性的睡袍出現在她面前時,克萊爾難以掩飾自己的失望。「什麼事都是有限度的。我不是真的想當一個女人,我只是有時候為了好玩才這麼做。你知道這一點不是嗎?」 戴維說著把克萊爾按倒在床上開始強吻,顫抖的克萊爾掙紮著從手提包中抽出刀來,從背部一次次扎進戴維的心臟,而小說也在鮮血四濺中戛然而止。

原著小說中這個驚悚的、甚至是略顯超現實的結尾顯然不應該被僅僅理解為特殊個體之間的不幸遭遇,而有必要被看成是兩個不同的普遍性結構位置之間緊張關係的直接表達——在拉康的性差公式中,戴維代表著絕對的男性主體,「他完全被菲勒斯所定義」;而克萊爾代表著絕對的女性主體,「她完全不被菲勒斯所定義」。作為一個沒有所指的能指,菲勒斯對於男性的定義不依賴於任何具體的男性特質。一方面,正如我們在戴維的例子中所看到的一樣,哪怕他通過變裝消除掉一切男性特徵——用克萊爾的話說:「看上去比我和蘿拉還更像女人」——戴維依然完全相信自己的男性身份。另一方面,克萊爾從來沒有明確告訴我們她到底害怕男性身上的什麼。她的恐懼表現為一種抵制任何解讀嘗試的歇斯底里,因而把她徹底標記在符號秩序之外。絕對的男性主體位置和絕對的女性主體位置之間沒有任何互補可能,而是嚴格的對立關係。在這個意義上,小說結尾兩人性關係的暴力中斷,何嘗不是對拉康「不存在性關係」的具體實現?

從小說到電影,我們可以發現《新女友》的兩個文本之間存在著一種獨特的互動關係。歐容的改編既不是僅僅複雜化了原有的故事情節,也不是徹底顛覆後的另起爐灶,相反,電影對於小說是一種邏輯補足:如果說小說中的男女主角設置代表著拉康性差公式中的絕對主體位置,那麼電影中的角色設置則代表著相對主體位置。簡單來說,電影《新女友》的情節發展是由兩個疑問所驅動的。在克萊爾這一邊的疑問是「我喜歡男性還是女性?」這個疑問代表著拉康對於女性主體位置的第二個定義:「她不能不被菲勒斯所定義」。影片對此交替著探索兩種可能性:我們既看到了克萊爾對於「維吉尼亞」的痴迷如何被「通俗精神分析」的常用技倆所合理化(對童年友情的閃回無疑暗示著克萊爾在之後被壓抑的同性戀情感),也看到了克萊爾與丈夫吉爾之間的一場全情投入的性愛(這個性愛場景在原著小說中是不可想像的,因為小說特別告訴讀者,吉爾不知道雖然克萊爾與他已經結婚十年,但她其實一直都害怕和他的親密接觸,」that she was afraid of what he did and always had been」)。而在戴維這一邊的疑問則是「我是男性還是女性?」這個疑問代表著男性主體位置的第二個定義:「他不完全被菲勒斯所定義。」戴維同樣在兩個答案之間搖擺,他時而像小說里主人公一樣把變裝僅僅作為愛好,時而又把女性性別作為自己的本真所在。

同樣顯而易見的是,雖然電影把這兩個疑問的解決包裝成為「自我發現之旅」,但卻意味深長地選取了截然相反的路線。在克萊爾這一方,我們看到女性的絕對主體位置是她自我探索的終點——電影裡的克萊爾最終成為了小說裡的克萊爾,她同樣選擇了女性作為慾望客體而拒絕了男性(「抱歉我做不到」「為什麼?」「因為你是男人」,這段話直接地說明了這一點);而在戴維這一方,我們看到男性的絕對主體位置是他自我探索的起點——一開始被克萊爾發現時戴維像小說裡的主人公一樣把變性解釋為自己的一個愛好,而在之後的整部片子中戴維都在掙紮著擺脫這一結構位置,直到結尾他發給克萊爾的簡訊說「不,我是一個女人」時,他已經完完全全成為小說中戴維的反面。

然而遺憾的是,戴維最後的這條簡訊成為整部電影品質的一個轉折點。在這條簡訊之前,原著小說中所表達的性關係的張力依然瀰散在兩位電影主人公對於自我慾望的探索過程中,觀眾很容易就能察覺到雙方各自的掙扎並不足以克服兩人親密關係中的一種隱秘的不可能性——這一點在克萊爾和戴維最後連續兩次失敗的性關係中得到完全展現:第一次在訓練館,戴維以男性的身份接近克萊爾被拒絕;第二次在酒店,戴維以女性的身份接近克萊爾依然被拒絕。電影在這裡似乎已經必然要走向和小說相同的結局——性別差異作為一種元-差異,永遠橫亘在兩個主體之間從而阻礙著任何性關係的完全實現。然而歐容這一次平庸乏味的「政治正確」立場顯然迫使他拒絕接受這一結局。「不,我是一個女人」,這條宣言的潛台詞是:「如果你喜歡的是一個女人,那麼我就是一個女人」。我們在這裡面對的是一個典型拉康意義上的perversion:為了實現完全的性關係,主體寧願把自己去主體化,把自己縮減為供他者享樂的客體。在這個意義上,戴維的這條簡訊只不過是導演試圖彌合性別僵局的絕望幻想被偽裝成男主人公對「自我本真性」的徹底發現。《新女友》就此喪失了導演一貫具有的犀利鋒芒和對性與慾望顛覆性探討的勇氣,而只能在「喚醒植物人」和「多年後她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樣的橋段中無可挽回地落入俗套。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