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這樣一步步走向狠毒

去日本的簽證辦下來了，明天飛大阪。朋友說，出來喝個茶吧。一去，還有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入座，便是例行的模式化的熱絡。呵呵完後，有些人滔滔地說，有人寂寂地聽。我是後一種，呆坐著，有種蠢兮兮的木訥。朋友出於禮貌，擠了點兒注意力給我，問了句：對了，說起日本，你首先想到什麼？

「女優、櫻花......」

沒等答完，他已經被新的聲音拉過去，捲入另外的話題。

於是重歸於沉默，一門心思想答案。日本給我的印像是什麼呢？女優、櫻花、動漫、黑澤明，歌舞妓町......對了，還有夏美。

夏美。風情萬種的夏美，禍水一樣的夏美，殘酷的夏美，斯芬克斯一般神秘、墨格拉一般怨恨的夏美，擾亂綱常倫理的夏美，濃烈、無情又虛無的夏美。

她是大陸人。中國名字吳富蓮，日本名坂本真智子，也有人叫她小蓮，行走江湖，卻用佐滕夏美的名字。

可能說到這裡，已經有人知道了我要說的人物是誰。是的，《不夜城》的女主角，一個酒家女，一個為了生存，能出賣所有和殺戮一切的女人。

她在高中時，被稱為「中國來的小太妹」，兩腿一張，隨時能和人上床。她順手牽羊、偷竊、恐嚇、打架、賣春……她色誘自己的大哥，指令他殺了三個人，而後鋃鐺入獄。她拿著槍，對準自己的二哥，扣動扳機，射完全部的子彈。她對著英俊的情人，一個為了她將歌舞妓町的黑社會勢力重新洗牌的男人，用槍口指向他的太陽穴，勾下食指。

在她的世界裡，道德、倫理、良知、愛，甚至法律，都是不值一提的浮雲。唯有活著，才是唯一的重心。

《不夜城》是金城武的巔峰之作。這個美翻全亞洲的男人，梳著大背頭，紮著馬尾，叼著煙，穿著黑風衣，一掃從前的陰鬱和羸弱，帥得一箭穿心，酷得六親不認，man得無懈可擊，從此穩居我的男神排行榜第一名。

但在李志毅的鏡頭中，夏美才是明星，她短髮，穿男式襯衫和牛仔褲，趿著拖鞋，卻滿身磷光，絕望與虛無成了她的化妝品，她變得充滿誘惑，和超凡脫俗。電影最後，她倒在金城武的槍口，大雪初飛，天地寂然，也只是說：「健一啊，下雪了！」

看完電影，又去看了小說，馳星周的《不夜城》。文字比影像更殘酷，對夏美的描繪也更豐滿。小說以對話形式，還原夏美的過去，拉拉雜雜，七七八八。為了讓大家多快好省地了解夏美，特列夏美簡介，以供大家觀賞。

來，掌聲有請！music！

夏美，中國移民，生於東北，父務農，母親是日本人，但一直隱瞞身份，因為怕人欺負。
80年，政府告知母親身份，一家人遠遷日本。
本以為到了彼岸，就是踏上黃金國度，夢幻天堂。沒想到等著他們的，是更一種苦役和折磨。父母不會日語，成了廢物，天天互相折磨。
父親酗酒，毆打妻兒，手段殘忍，像惡魔一樣盤踞於家中。
而夏美因為中國人的身份，在學校里，又成為欺凌的靶心，她沒有辦法，和反對勢力的頭頭上床，後來，又被指令和頭頭手下的小混混都ML。她自暴自棄，只要有人幫她出氣，她來者不拒，給對方口交。
再後來，來找她的人越來越多，她陷入新的窘局。於是，對大哥說，如果你想上我，就把那些傢伙都解決掉。他果然殺了三個飆車族，坐了牢。
然後就輪到二哥。他們在家做愛，父母也不會說什麼，在一旁觀望。
夏美偷了母親攢下的錢，離開千葉，去了名古屋，做了酒家女。而二哥富春在名古屋遇到她，當晚就將她強暴——和從前不一樣，這次她認真地反抗，無果。再後來，她成了富春的性奴，被毆打，被蹂躪，被壓榨。她懷孕了，親哥哥的孩子，她想到死，讓他死。
於是她找到健一，想借他的手，除掉富春。但最終，她毀滅於情人的槍口之下。

……

在歌舞妓町，在被上帝遺忘的人生，美只有兩條路可走，要嘛成為祭品，要嘛成為惡本身。這是不爭的事實。夏美從前一種，蛻變為後一種，因為漫長的受害史，使她防禦過度，異化為口蜜腹劍借刀殺人的狠角色。

受迫害的程度與時長，往往與一個人的狠決程度成正比。貧民窟的孩子多有戾氣，一觸即發。內戰頻發的國度里，國民的防備心特彆強。紅燈區的姑娘們，多數都在用實際行動，驗證「婊子無情」這句話。馬加爵受盡嘲弄，最終大開殺戒。李莫愁遭受背叛，成為狠毒至極的女魔頭。

人與社會的關係，即是人與自我、人與他人的關係。被侮辱與損害的，必然也會自我加害，或者加害於他人。當生活將希望熄滅，將信任與愛踐踏，在那個暗黑世界裡，仇恨反覆來訪，苦毒入心，那麼，良知必然會扭曲，成為張牙舞爪的怪物，向每一個想像敵發動襲擊。

我理解夏美，甚至也喜歡這個藝術符號。但我不得不說，夏美有病。

成為一個狠人，是有大代價的，在戕害他人之前，必定先殺死自我和人性，成為心理上的殘疾人。這種殘疾，導致我們自我幽禁，受困於負面情緒的小黑屋，與世隔絕。愛就此卻步，希望繞道而行。這樣的人，也許能體會到報復的短暫快感，但幸福，一定不會在他的心靈上棲居。

而且，更糟糕的是，狠到一個極端，以惡對待全世界的惡，其結果，多是以卵擊石。殺敵八千，必自損一萬。後來，夏美死了，馬加爵死了，李莫愁死了。這樣的同歸於盡，值嗎？

人生於世，所追慕的，定不是無窮盡的恨。愛、知識和悲憫，方是存在之意義所在。但在施暴之初，心已毒化，人已非人，何談豐盛而詩意地活著。

也許你要說，一個人若是恨，管顧不了其他，只想變成人肉炸彈，和某個人或某種勢力同歸於盡。

記得看《霍比特人》時，甘道夫給了比爾博一把利劍，對他說：真正的勇氣不是殺戮，而是學會在何時寬恕。當即淚奔。是啊，勇氣就是武器，你可以憑藉它，變成殺人狂魔，也可以憑藉它，摧毀障礙，解放自我。

寬恕不是服軟，而是不破壞內心，保全人性，成為有勇氣去反省、有能力去擔當的人。這一點並不容易，但勇敢的人能用理性，走出情緒的肖申克，奔赴一望無際的自由。

如果你仍要報仇，請記得這句話——最好的報仇，不是你成為他的殉葬品，而是努力向上，發光發熱發奮圖強，太陽一般，法力無邊光芒萬丈。而他，即使依然堅硬無情，但在你的照耀下，也只能終生享用自己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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