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後，張艾嘉在海邊各寫了一首詩。

    你印象中的台灣是什麼樣子。是喃喃喏喏的閩南語，是餘韻醇厚的高山茶，是周夢蝶筆下「嬲騷的市聲」，還是鹹鹹海風的魚港，如果你看《唸唸》，或許張艾嘉會帶給你不一樣的感觸。《唸唸》的英文名是「Murmur of the Hearts」，心的呢喃，這個故事來自蔭山征彥，一名住在台灣的日本人。藉由台北這座城與記憶中的綠島，《唸唸》中的育美、育男和阿翔在各自生命轉折處回首，迷茫，掙扎，並最終與自己的執念和解，這是已過耳順之年的張艾嘉給年輕人的一封詩意信件，循循道來，溫溫動情。

    《唸唸》跟張艾嘉早前作品最大不同在於，整部電影子乎全情服務於人物內心活動和精神狀態的描繪，這也是張艾嘉繼《一個好爸爸》之後再度嘗試虛實交織的夢幻敘事手法，將回憶、夢境與現實雜糅在一個慢慢的故事裡，場景轉化之間，頗有蘇聯電影大師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的味道。你會發現每一場戲的氛圍都需要充分去理解，不只精神上的氛圍也包括自然的氛圍，精神變化可以透過演員肢體動作直接投射，比如育美在受壓抑時的圈圈式繪畫藝術創作，而自然環境的陰晴也與主角不同階段的心緒表達相輔相成，就像育男在父親病危那晚同時遭遇雷暴雨。這樣的電影擺脫了僵固的邏輯，情節的延續是被感情和思考所控制，用塔爾科夫斯基的話說：「是最接近生命本質的藝術類型」。

    《唸唸》對「運動」的把控是特別的。鏡頭裡的台北場景通常是靜態，又時常游移在多位主人公之間，在育美散落一地薯片並跪地上急於收拾的段落，鏡頭視角的沉穩，恰合時宜地反襯出角色內心的焦躁。通片流淌的海洋夢境，帶著神聖和神秘性質，卻又能被維護在軌道之內不與真實故事脫節，不致觀眾迷亂，這裡，張艾嘉的敘事才能展現地淋漓盡致。由現實的台北到回憶裡的綠島小屋，再到幻念波光底下翩翩起舞的美人魚，鏡頭迅速切換，將掙扎、憤怒、悲傷、患得患失、缺乏安全感、失去歸屬感等系列複雜的情緒逐層放大，直到明晃晃刺進入心，回憶的輪廓也在一個接一個的片段串聯中逐漸清晰。這種「運動」同樣還體現在人物對話構造的「刺激-反應」模式安排上，育美和醫生的問答，阿翔與教練的爭吵，育男與母親的對話。敏感入微的心理記錄讓人聯想到莫里斯•皮亞拉的《梵谷》和《關於我們的愛情》。

    除了張艾嘉標誌性的女性視角，《唸唸》攝影畫面的顏色應用該是最深人人心的，其中又尤屬紅藍撞得最強烈。除了深藍海底穿一抹紅色舞蹈的美人魚象徵，開場育美伸向藍天沾滿紅色顏料的手，育美與阿翔的纏綿場景、拳擊擂台上的練習賽，都巧妙運用藍紅色調彰顯衝突。光的運用也很恰如其分，回憶裡李心潔飾演的母親身上運用了不少經典的造型光，將其柔軟的母性溫情勾勒得令人動容；兒時的育美坐在黑暗的麵店里等待母親從產房歸來卻再等不到的場面，布光陰森得足夠刻畫育美內心長久的壓抑。攝影師梁銘佳應該算是新人，但美術設計蔡佩玲可是已經獲得過兩次金馬獎提名了，曾經《花吃了那女孩》王心凌顏色犀利的假髮變化，到《如夢》里光影交織的氛圍塑造，再到林書宇的《星空》和侯季然的《大野狼和小綿羊的愛情》童話繪本風格，蔡佩玲對光線色彩控制的成熟度，實在為《唸唸》這部電影做了很大加分。

     關於父母與子女的聯結，其實是張艾嘉慣愛的題材。《少女小漁》中從江偉母親不斷往美國寄信，甚至安排青梅竹馬的小漁來美國「盯梢」，《20 30 40》中的劉若英從小受母親「男人會拋棄女人」的論調影響，遲遲不敢相信婚姻；《心動》中梁詠琪與金城武的初戀被母親生硬攪局，留下永久遺憾；《最愛》中阿明的母親也通過病房與芸芸的談話，竭力維護女兒的幸福。《唸唸》裡的李心潔是一個不斷換著花樣講述美人魚故事的母親，是溫暖而保護性強烈的母性形象，但她帶著女兒到台北投奔情人的行為，卻給兩個小孩心底都種下疑惑，出於不同緣由，他們都認為母親是偏心的。與其說，那個一直變化的美人魚故事是母親的傾訴，不如講，是主角們自己每天都在創造的全新故事。三十多歲的育男借用夢中的母親對話，向觀眾說清道明。

    小時候的育男一邊說著「阿妹，媽媽騙我們的啦，這個世界上哪有美人魚」一邊又會剪出美人魚剪紙照在洞壁上哄妹妹開心。長大後的育男、育美和阿翔其實也在重複著在現實與幻念之間的掙扎狀態。所謂的「自己與自己和解」，不妨理解為用幻念來填補現實，給自己一個走下去的檻，也是一種「自我放過」。張艾嘉在不久前的讀者見面會上分享了美國導演大衛•林奇的書籍《釣大魚》，這本書，其中《令人窒息的橡皮小丑裝》篇章有這麼一句：「我把那種沮喪與憤怒稱為令人窒息的負面能量橡皮小丑裝。它令人窒息，而且橡皮很臭。然而，一旦你開始靜坐，潛入內在，這套小丑裝便開始消解。等到臭味開始散去時，你這才明白它有多麼令人作嘔。等到它消解之際，你便得到自由。」如此再看《唸唸》，也是這個意思。依稀可見30年前《海灘的一天》裡的林佳莉，轉身背對海灘上的海防搜尋員大步走開，她和他們，終於在如海洋神秘的安靜力量中，掙脫心結枷鎖，完成自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