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崔特先生和他的鹿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大三公選課的作業，硬生生掰到了三千字，水份比較多，但也比之前那篇思考的多了）


  我第一次看完《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以後隔天早上立馬又看了一遍，一般這種電影不是我特別喜歡就是我沒看懂，我覺得《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佔了兩者。喜歡是因為我覺得這部電影讓我重新思考「老」這種狀態，沒看懂是因為我糾結於裡面一些小的細節和隱喻，總覺得自己少了一些知識儲備來解讀。其中最讓我感興趣的就是「鹿」這個元素。

一． 電影裡的鹿
  電影裡鹿出現了很多次，有的也不能算真的「出現」，朋友認為我過度理解，但我仍認為是有一些解讀的意義的。
  第一次出現我覺得是史崔特在返回小鎮購買新的除草機的時候。電影給了除草機的牌子「John Deere」一個特寫鏡頭。Deere和Deer發音一樣，後來我查找資料，這個公司正式的譯名是迪爾公司，之前有個譯名叫「強鹿 」，公司的logo是一隻鹿。如果不是植入廣告的話，（我相信導演這麼安排是有原因的，當然，如果是植入廣告，那也是很妙的植入。
  第二次出現鹿是在公路上遇見那個撞鹿的女司機，這一段其實十分有張力，也很詭異，是這部略顯沉悶的電影裡十分有衝撞的一段，這個女人說的話也十分耐人尋味，每週至少撞死一隻鹿，無論用什麼方法也避不開，就像不斷重複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這裡的時候開始讓人覺得有一些奇怪了。
  第三次出現是緊接著第二次的，是史崔特傍晚烤鹿肉的時候，突然史崔特的身邊出現了很多鹿。這個場景亦真亦假，如果是真的硬要解釋也能解釋為某處廢棄保護區的雕塑之類的，如果是假的那包括前面撞鹿的女司機那一段都可以認為不是真實發生的場景。
  第四次也是緊接著之前，鏡頭從史崔特掛在車上的鹿角開始，這個時候他坐的除草機儼然就是一隻鹿了。
  第五次出現是史崔特在等待除草機修好借住在別人家時抽菸用的菸灰缸，鏡頭給了一個特寫。
  因為電影的沉悶，所以更能放大每一個細節，有意無意的特寫和對某一種元素的偏愛，也許是導演個人的喜好，但我覺得也同時能幫助我們解讀電影裡的故事。

二． 電影裡的故事
  我覺得以史崔特為主角的話，電影裡應該有兩個故事，第一個是他坐著除草機去看望他弟弟的故事，第二個是史崔特二戰時誤殺戰友，將這個秘密隱藏多年，終於在旅途中說了出來的故事。雖然看起來整部電影就是一次從起點到終點的故事，但是我認為在酒吧的談話中說出來的故事更為重要，這個故事讓這場「公路旅行」，讓史崔特這個人都更豐富了。

三．和鹿有關的故事
 
  看完電影以後我回去找和鹿有關的西方的傳說和故事。因為沒有豐富的知識儲備，所以這個過程其實並不是很容易，在我找到的故事裡，和鹿聯繫最緊密的是阿爾特彌斯（對應羅馬神話中的黛安娜），是希臘神話中的月亮女神與狩獵的象徵，但在和她相關的神話故事裡，鹿是犧牲者，被捕殺的對象。同樣，在有名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裡，捕捉刻律涅牝鹿是他的第三項偉績。
  其實說到和鹿有關的傳說，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九色鹿的故事。之前沒往這裡想一心想要找西方的神話故事，後來突然想到老師提到的大衛林奇禪修的事情，於是覺得九色鹿的故事其實和史崔特先生的故事是可以對照起來理解的。
  九色鹿是一個關於拯救和背叛的故事，九色鹿在調達生命危急時救了他，但當王后想要九色鹿皮毛時，調達在利益面前出賣了九色鹿，當然最後九色鹿沒有被捕捉到，調達在九色鹿的責問之後羞憤而死，國王最終也下令不准捕捉九色鹿。對照史崔特在酒吧里講出的埋藏心裡的秘密，他誤殺曾經幫助他們很多的偵察兵戰友，鹿的出現和暗示意義就很明顯了。
  找了這麼多故事無非是想證明，在這部平靜的電影裡有很多細節值得解讀，在我看來正是這些細節讓這部電影不貧乏和單薄。

四．對鹿在電影裡的理解
 
  幾乎在所有的故事裡，鹿都是善良無害的，有時是犧牲者有時候是拯救者。老師上課時提到提到這不是一部典型的公路片，因為這無關自我成長，在我看來，這更像自我救贖，自我寬恕。這是一部關於「老年」的電影，毫無疑問，那為什麼和鹿有關呢，我從看完電影就一直在想。鹿代表什麼，死去的鹿又代表什麼？
  我覺得鹿首先是史崔特故事裡的戰友，在史崔特的回憶裡，他是幫助他們在戰場上保證安全的偵察兵，卻被自己的戰友誤殺而犧牲。史崔特在電影裡說，他所有的兄弟們的臉都還那麼年輕，而自己卻老了。所以每當回憶起來的時候，是愧疚也有痛苦。為什麼有的人活下來了，有的人卻早早地死去了，年輕的時候為國家為和平去戰鬥，也有生的渴望，渴望未來。然而身處未來，已然老去，卻突然失去了對生的渴望，於是開始懷疑曾經的自己，和憎恨現在的自己。但是最終要和自己和解，當說出真相的那一刻，又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我們被動地選擇了生和死，又被動地接受了老去，從來沒有該或不該，帶著一身罪的史崔特活了下來，在隱秘的痛苦中老去。
  其次鹿還是拯救者，電影裡的拯救者是史崔特自己。當你老了，你被貼上了標籤，是需要被照顧的被關懷的，突然和歡愉、性和冒險都不再有聯繫了，當你將死的時候，似乎一切都可以被接受和原諒了。但史崔特自己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因為自己的身體而和弟弟保持這種僵硬的關係，他不能接受因為是老人理所當然的接受別人的幫助，他也不能接受他垂垂老去後仍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最陰暗的一面，最可怕的秘密。於是他上路了。他只是完成了一件很小的事，他只是面對了自己。拯救他的是尚未被社會貼上標籤的，尚未被建構出來的道德捆綁的，他自己最本質的良善。
  鹿也許還代表年輕的生命，被撞死的鹿代表早夭。我曾感慨年輕的逝去的生命，他們永遠不老，永遠讓人惋惜，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候。我不經想到了那些逝去的年輕的生命——科特·柯本、艾米·懷恩豪斯、或者是梵谷或拉斐爾。似乎年輕人的死更容易讓人心痛，年輕人的錯誤也更容易被原諒，因為他們本應該還有時間，也還有大把的未來，人們對他們還有希望。但年老後死去就不一樣了，你冗長的並不精彩的一生鋪開來，觀眾早已失去了耐心，似乎唯有污點才能被矚目了。所以年輕的生命是鹿，讓人喜愛和珍惜，死亡時才會讓人不忍。
五．其他的一些細節和關於老年
  
  我第二遍看電影的時候零零碎碎做了一些記錄，例如老年人出現了多少位，小孩出現了多少位，星空出現了多少次，雷雨出現了多少次，或者長鏡頭出現了多少次。這些記錄讓我我發現了一些有趣的細節。
  例如小孩的出現很少，中年最多，其次是老年人，幾乎出現的次數和人數是和中年人一樣多的，也許導演想要模擬一個更誇張的老年社會。在老年人中還有一個有趣的現像是，女性的老年人是出現在了史崔特回程的那輛大巴上，除了就都是男性的老年人，我想「性」也是在關注老年人的生存狀態時絕對不能忽略的問題。而星空的出現除了轉場的作用我覺得也是給觀眾的情緒和思考的空間。
  我很少認真思考「老去」這種狀態，也許是一種逃避，告訴自己一定要在老去之前死掉，永遠活在年輕的樣子。和大多數人一樣，我也是懼怕老去的，比懼怕死亡更甚。我仔細想了想，老去的狀態，是一種很難再製造回憶，只能消化回憶的狀態。那些或好或壞的過去事情像壞了的水龍頭裡的水，時不時漏出來一點，疲勞的肉體再也沒辦法輕易完成想做的事情，熟識的人一個一個離去，孤獨成為常態，似乎已經永遠和主流文化脫節了，新的事物開始變得和自己無關。余華寫：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只是走出了時間。我很震撼，當我重新思考的時候，我發現，當你老了，你已經開始走出時間了，死亡不過是個證明，是個按鈕，當失去耐心的時候，就按下去。
  史崔特說
　The worst thing about being old is remembering that you was young.
　影片的主演理察·法恩斯沃斯在影片上映的第二年開槍自殺，享年80歲。心中一慟，我不禁聯想到史崔特的命運。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時常想起那隻鹿，不知道他有沒有繼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