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的美人魚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華語影壇的女導演向來都是個性鮮明的，可以清湯掛麵養胃般的許鞍華，可以深水炸彈般刺激的李玉，那些被拋棄的庸常，被幻想的癲狂，被編織的電石火光，那些特別愉快或特別遺憾的記憶像被防寫了，是她們導筒對準的地方。然而，這次的張艾嘉在《唸唸》的鏡頭裡完成了記憶修復與再造，原來，對過去還能如此溫柔相待，正如她說的，想念一個人，很多年過去後已經不是驚天駭浪的感覺，而是三五不時地撓你一下，影片的英文名「Murmur of the heart」，murmur講的就是這種小碎念。

    是什麼樣的記憶總在心中作癢，陰天時想瀝瀝細雨升起霧靄，晴天時顯出照亮舊事的光圈，偶爾還有發光的舊人。在張艾嘉的舊作《心動》里，有這麼一句：有多久沒見你，以為你在哪裡，原來你就住在我的身體，守護我的回憶。

    或多或少這些成為了我們的一部份，甚至和我們一起長成了現在的模樣。

    回憶過去意淫成長的影片，近年來多得讓這個話題失去了光華，像《致青春》《萬物生長》只是一種加了孜然胡椒的翻拍劇，充滿了歇斯底里，把沒過夠的癮再曬一曬鬧一鬧，好像不瘋魔就不曾年輕過。殊不知有一種瘋魔，一直在慢慢發酵發霉。不管是殘缺的不堪的狼狽的，都藏在歲月的皺褶了，沒法攤開了看。

   《唸唸》溫熱了熨燙了那些沒法攤開了看的皺褶，用平靜挑戰沉重，合成的效果是驚艷的。在張艾嘉的《20 30 40》《想飛》《心動》里，她是悸動與抗爭的，想不惜代價驗證一切，好在心中的那片原始森林裡令她進可攻退可守，只是沒想到，森林裡真的有大樹，深深地長在了土壤里。這恐怕是文藝女青年最好的下場了。

   《唸唸》講述的成長，已經足夠坦然和釋然，但也不乏波濤暗湧。雖然表面上是育美、育男和阿翔的青春物語，但我固執地認為，媽媽才是本片的靈魂人物，這個角色就是藏在每個女性心裡的美人魚。她的眼裡裝著整片海洋，卻不幸困在綠島，張艾嘉用這個隱喻，擺出了媽媽的期望與現實的對峙，因為有個不懂她的丈夫愈發尖銳。被禁錮了的自由願望，偏偏最不能也最難說給孩子聽。於是，在給孩子們的睡前故事裡，美人魚是永遠的主角，住在深不見底的海洞裡，有一天她看到了投射進海裡的陽光，她拼命地游出海面去看一看，漩渦卻常常包圍著她。這分明是女性在背負中逃離的願望。

    相對於未知世界的美好與好奇，這位媽媽對愛慕者的漣漪和波瀾都只是浮光掠影。多年後，那場育美和沈叔叔在新書發佈會上的談話，掀起了媽媽感情世界的冰山一角，「你媽媽的離開是我永遠的遺憾」，「我媽媽如果在，才是你的遺憾。」這樣的淺嘗輒止、不落俗套的對白，從女兒的口中對媽媽的感情一個論斷，不知比那些不被理解的婚外情的狗血劇情要高明多少。

   得到身邊人的諒解，或許是我們追求的一種圓滿吧。

   有些心裡是個孩子卻已經做了媽媽的女性，追求著兩種意義上的幸福，一種是表面世俗的倫常幸福，一種是內心認可的自我滿足。當這兩者不能自洽時，這位媽媽帶著育美逃離了綠島，像極了跳出海面的美人魚，魚尾和魚鰭被尖利的礁石堆磨出了海面。最終，她也因為再次當母親而犧牲了自己。上了岸的美人魚，雖然離開了，但她的自由靈魂兒女的血液里。育男、育美也漸漸獲得了與媽媽對話的方式，獲得了一種與過去的和解。

   在最迷人的兩場戲裡，把這種和解拍得饒有詩意，無數人在夢中勸說自己的畫面，出現在大螢幕上。在爸爸去世的那晚，極大的孤獨感讓育男夢見了媽媽，他以過客的身份問媽媽：「你想你兒子長成什麼樣子？」媽媽說：「就像你這個樣子。我兒子很聰明，他說我偏心，我也很愛他的，把他從現在長大的衣服都做好了。」這是育男回到媽媽帶育美離開的前晚，問了最想問的話，得到了心安的答案。此刻，觀眾席上不知有多少位也在曾經的缺失中打轉。

   另一場是育美的男朋友阿翔，在被永遠取消比賽資格後，來到海邊釣魚散心。台北近郊的海防堤駛來一艘二十年前的老船。他的身邊多了一位長者在釣魚，教他吃鉤遛魚，猜他是個拳擊手，所有的對話都符合他對父親的想像。當他和這位長者開始過招時，從小的願望聊以慰藉，當觀眾以為那個人就是父親時，鏡頭逐漸退遠，對著亂石拍岸的波濤，只有他一個人對著空氣搏擊，提琴協奏響起，觀眾席上有些人開始低泣。

    這種回歸親人的過程，被一種會呼吸的鏡頭質感呈現著，大氣而靈動，美人魚在海里翻滾的氣泡，育美在天台的逆光中擺弄手臂，育男眼中點點漁火的漂浮的火燒島，還有退潮後游不回去的小魚。空鏡頭裡的海風、潮聲、螢火蟲，顏料在畫布上的浸泡聲。這次的張艾嘉，像個全知全能的所在，技術純熟又童心未泯，片中看不到她的野心和匠心，而是一種對現實的服從。用大量的長鏡頭和不動聲色的表演，完成著一場回歸，記錄著一位愛極了自然與生活的人，也記錄著這個人的不甘與不捨。這個人是她自己，是片中的媽媽，更是那條跳出海面的美人魚。


---------------------------------------------------------------------------------------------
 　　 　　 　　 　　 　　
　　　　　　　　　　 個人原創影評公眾號 愛看
　　　　　　　　　　 微信號：aikanai
　　　　　　　　　　 電影打開了一扇窗，
　　　　　　　　　　 我們看見了生活，也看見了自己。
　　　　　　　　　　 原創電影評論，獨立電影推薦。
　　　　　　　　　　 和你一起聊聊那些屬於你的笑點、淚點和心塞...